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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杨尴尬得笑笑：“哪里，在您老人家面前我还跟原来一样。”</p>

秦嬷嬷伸出手指点了点：“上车吧，先生也要见你。”</p>

左杨啊了一声，心里不上不下没个谱儿，心知自己这顿挂落是吃定了，一路上不言不语，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儿，半点没有外头左二爷的风采。</p>

马车咯吱咯吱压着路旁的积雪，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棋盘胡同。下得马车就见‘秦宅’二字，与大多数京城的宅子一样，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别有洞天，绕过照壁，便是两颗极高大的青檀树。</p>

也是因为这两颗青檀树得先生喜欢，票号里的人便不把这里叫秦宅，反而叫小檀园。</p>

从回廊过，便见流水上的醉卧轩，几个分号的大掌柜也不怕冷，坐在石凳子上吵得厉害，见着秦嬷嬷领着人过来，笑着打招呼：“秦嬷嬷，秦先生的病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商议？”</p>

秦嬷嬷笑着摇头：“诸位大掌柜，我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哪里知道你们的大事？”</p>

只这么一句，便推过去了。那几个分号的大掌柜拍拍手，抱怨道：“我们都在这儿住了半个月了，各地的分号都没人主持大局，要是有个什么事，地方上可怎么办？”</p>

另外一个抽了口旱烟，咂咂嘴：“老胡，你还没瞧出来吗？秦先生这时在熬我们呢？这五年来，她想做的什么事，有没做成的吗？别的就算了，收学徒连女娃娃也收进来，这可不行。往年间我在外边没回京，你们也不知道劝劝先生。这回见了先生，我必须好好说道说道。这男女有别，男女大妨，这根线可不能松……”</p>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胳膊，低着声音：“周掌柜，你大烟杆子抽多了，胡咧咧什么……”这大通票号的大主子、二主子可都是女子。</p>

周掌柜自知失言，嘿嘿笑一声，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两句：“你扯我胳膊干什么，我是说女学徒，又没说别人……”</p>

秦嬷嬷仿佛没听见刚刚这番话，笑笑：“几位大掌柜宽坐，我有事回先生去了。”</p>

说罢便领着玲珑同左杨往“澹静堂”去，地如其名，隐在万尾篁竹之后，一时之间只能听见沙沙的风吹声。</p>

秦嬷嬷领了玲珑进去，独留左扬在门口等着，过得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悠扬清丽的唱腔——</p>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①</p>

左扬垂手而立，半点不敢放肆，眼睛盯着地面，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唱完了【皂罗袍】，刚另外起了个头，便听见先生的声音：“好了，今儿就到这儿吧。我新得的云子，紫檀棋盘，你带回去吧。”</p>

左扬忙抬起头，就见里面出来一个绯色衣衫绣牡丹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p>

在左扬身边站定，轻轻瞥了他一眼，便露出万种风情来，声音也清清朗朗：“左二爷，久闻盛名。”</p>

左扬并不认得他，但是先生身边的人，即便是一个唱戏他也不敢轻慢，拱手行礼：“哪里哪里，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名讳？”</p>

那男子讥讽地笑笑：“扬州的何香君是我师妹。”说罢，便一摇扇子，施施然走了。</p>

左扬站在那里，面上不敢如何，心里却已经骂开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不就是先生爱听你的戏吗，矫情什么？”</p>

又不知道站了多久，直站得双腿发麻，里边才出来个绿夹袄的丫头：“左二爷，先生请您进去。”</p>

左扬哎一声，口称：“劳烦姐姐了。”，心里却叫苦，又是左二爷，又是请，今儿还不知道怎么过关呢？</p>

丫头挑了帘子，一进去便是一大股热气袭来，左扬不敢乱看，跪在屏风前：“左扬给先生请安，两年没见，先生身体一向可好？”</p>

里头哼了一声，冷冷清清的声音：“托你的福，还过得去。”</p>

左扬忍不住微微抬头，透过屏风上繁复的牡丹花，朦胧可见一个云鬓女子，可怜巴巴求饶：“先生，我知道错了。”</p>

秦舒笑笑，放下笔，后仰靠在圈背椅上，微微咳嗽一声：“我看你还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p>

外头丫头端了茶来，左扬接过来，笑嘻嘻端进去，恭恭敬敬摆在书案上，又撩了袍子跪下：“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票号这个行当，手头上过的银钱何止千万，咱们首要的一点便是要治身严谨。我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实在大大不该。”</p>

秦舒端起茶抿了一口，喉咙舒坦了些：“你是独子，又是三代单传，娶妻纳妾，多几个红粉佳丽传宗接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p>

左扬抬头，见先生脸色微微含笑，伸手扔下一张纸：“也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回家娶妻纳妾去，同你在扬州那些红颜知己繁衍子嗣，想必你父母都很高兴。你跟在我身边几年，我少不得要备一份厚礼。这样吧，我书房那款北宋的澄泥砚，配上李延圭的墨，李后主提了款，也不算辱没了你。”</p>

左扬脸色大变，从桌脚下捡起那张纸，见上面是秦舒亲笔手书——兹有扬州分号左扬，治身不严，立即开革，永不录用，末尾不仅用了先生的私印，还盖了总号的印。</p>

他当下砰砰磕头，磕得头上有了血印子，这才抬起头，涕泗横流：“先生，我左扬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请先生再绕我一次，我一定做出个样子来，不给先生丢人。”</p>

秦舒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哼一声：“你也知道你丢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晚了。”说着她敲了敲书案，旁边立着的丫头端着五福托盘上前，掀开来，便是一方砚台、一块儿墨。</p>

秦舒道：“我还有事，你下去吧。”</p>

左扬抬头，瞧瞧那砚台，瞧瞧那墨，又去瞧秦舒，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一只手慢慢揉着太阳穴，跪在那里，十分诚恳：“先生，我知道除虚伪，节□□，敦品行，薄嫉恨，幸辛苦，戒奢华②，是您写的守则，我是从您身边出来的，偏偏犯了，是大大丢了先生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万万不该带头违反先生定下的规矩。”</p>

“我是先生一手教出来，先生叫我走，我不敢不走。只求先生念在往日，留我在票号，即便是重新当一个学徒，我也甘愿。”</p>

秦舒听他絮絮叨叨，本就头疼，当下沉了脸：“还啰嗦什么？”</p>

左扬见秦舒这样说话，心里哀叹：这回是彻底完了，彻底完了。</p>

他磨磨蹭蹭刚要起身，就见廊下一阵咯吱咯吱的笑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推开门，风一样扑进他怀里：“小左哥，你从扬州回来了？”</p>

左扬叫他磕到鼻梁，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忙抱住他，不叫他乱动：“小公子又长高了。”</p>

左扬打量，见这娃娃头发蓄起来了，又黑又密，与寻常幼童的双丫髻不同，反而像成年男子一样只梳了一个，还像模像样带了个玉冠。</p>

见他打量，那小娃娃顿时从左扬身上下来，展了展自己衣裳，颇为臭屁：“怎么样，小左哥，我的审美品位还不错吧？这玉冠上的图案可是我自己画的？”</p>

左扬笑笑，心里知道这下有转机了，当下苦兮兮道：“我刚从扬州回来，只是先生叫我出去，以后恐怕不能进来见小公子了。”</p>

那小娃娃四岁上下，闻言狐疑去望秦舒，见她招招手：“秦珩，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学堂念书吗？”</p>

秦珩缩了缩肩膀，爬到凳子上，小手轻轻捶秦舒的肩膀，身上都是奶香味儿，黑黝黝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我有一道算术不会，听说小左哥回来了，就想请他教教我。”</p>

他还小，脸上都是婴儿肥，粉粉糯糯的，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来，连秦嬷嬷都给他说话：“小公子都改了，每日学得可认真了。”</p>

秦舒捏捏他脸颊，知道他在说谎，也无可奈何，微微点头：“去吧。”</p>

秦珩搂着秦舒的脖子亲了一口，欢呼雀跃：“谢谢娘亲。”说罢，便爬下凳子，拉了左扬蹬蹬地向外跑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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