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仰见春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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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婉听他这么说，抿唇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开了口。</p>

“我……多嘴问一句，他……”</p>

“他还好。”</p>

杨伦直接住她的问题，拍了拍衣袖，转身带出，叫请太医。</p>

这一年说来也怪。</p>

初春一直都是干风天，但是翻到二月，雨水却突然之间多了起来。</p>

这种天气并不是和适合血肉伤的将养。</p>

邓瑛也不想过多得走动，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呆在太和工地上。</p>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备料就备了四年，原制的工程图是张展春主持绘制的，由于主体是木制结构，一旦遇雷火，延烧的势头几乎不可逆。邓瑛在复建太和殿之前，曾与众工匠们一道，对图纸进行了多次修改，而今放在毡棚（1）里的图档，已经堆了半人来高。</p>

连日大雨，图档受损，需要用大木料的工程也都没有办法完成。</p>

工匠们得闲，大多坐在毡棚里一边躲雨，一边闲聊。</p>

桌椅脚跟都在发霉，但也把老木的香气逼了出来。</p>

有人沏了滚茶，用小炉子吊着，众人分来热热地喝上一口，身上的潮气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p>

邓瑛端着茶碗，站在人堆里与工匠们说话。</p>

这些匠人大都来自张展春的香山帮（2），与邓瑛熟识十几年的大有人在，他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与宫廷和朝廷的牵连不算多，没有那么多顾忌也就更敢说，但他们没什么大局观念，想对邓瑛表达些什么，好话又说不出来。反怕多说多错，因此在邓瑛面前变得小心翼翼。</p>

邓瑛知道，这些人远比他自己更在意他内心的平复。</p>

但他也明白，“平复”这件事，对他自己和这些人来说，都很漫长。</p>

于是，除了工程上的事，他偶尔也会和他们谈及自己在内廷的日常生活，来缓和彼此之间的“芥蒂”。</p>

“我前两日还在想，宋师傅送的茶，要放过今年惊蛰才拿出来喝。结果今日大家都被雨绊在这儿，就索性拿出来了。”</p>

送茶给他的匠人听了这话很欣喜，忙道：</p>

“您喜欢就太好了，今年地里又出了新的，就是年初家里女人生病，没及得上去摘。我前几日赶回去叫了村上的人帮忙，终于收了一半下来，赶明儿家里的女人身上好点，叫她再给大人送些来。”</p>

他唤邓瑛“大人”，刚说完就被旁人扯住了胳膊。</p>

一堆眼风汹然扫来，扫得他顿时面红耳赤，张着口愣住了。</p>

自悔失言，不敢再看邓瑛。</p>

邓瑛笑了笑，在旁过他的话，“我还怕你们进来做工，就不稀罕家里的田地。”</p>

那人见邓瑛不怪罪，自己更后悔，也不敢大声说，低头悻悻接道：“是，再少也是祖业，不敢不守着……”</p>

气氛有些阴沉，棚门也被风吹得咿咿呀呀作响。</p>

外面的雨气很大，木香土腥都带着春寒，邓瑛的身子一直养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脚腕，早晚畏寒惧冷，站久了便不舒服。</p>

但他还是习惯在这些匠人当中站着。</p>

这也是张展春几十年的坚持。</p>

他曾对邓瑛说过：“营建宫城和在外带兵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复杂的人心算计，大家的目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心，他们就能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厦之稳，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这件事，光精进自身是没有益处的，你得有‘终身为士，不灭文心’的毅力。有了这样的毅力，才能记住你该有的担当。如此，你带领着他们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会是一堆楠木白骨。”</p>

张展春说这话的时候，邓瑛还很年轻。</p>

不免要问，“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p>

张展春对他说，“不管身在何处，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书斋，苦读出身。尽管你不喜欢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杨伦这些人不一样的的路，但你得记着，你真正的老师，始终是大学士白焕，你和杨伦一样，活在世上，要对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p>

邓瑛成年后才慢慢明白，这一袭话中的深意。</p>

累世的师徒传承，同门交游，不断地在辩论，阐释他们“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欲望，这些欲望撑起了读书人大半的脊梁骨，他们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业的奠基人。</p>

杨婉早年也在自己对明朝的初期研究里，对所谓的大明“文心”进行过一般性的阐释。</p>

有了辩证法介入以后，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面，但是在她后来对邓瑛的研究当中，她认为“文心”这个概念，一直都是邓瑛行事作风的支撑点，甚至是他最后惨烈结局的根本原因。</p>

他就是不喜欢站在宦官集团的立场上想问题，就是要做与自己身份不合的事情。</p>

但怎么说呢。</p>

杨婉抽风的时候，偶尔也会因此产生很抓马的想法。</p>

“太监皮，文士骨”，这和“妓（和谐）女身，观音心”一样禁（和谐）忌又带感，稍微发挥一下，就可以写它几万字的jj小文学。</p>

她爱这种有裂痕性的东西，比起单一地罗列史料，这些缝隙能让人类精神的微风在其中自由穿流，更能彰显大文科当中的“人文性”。</p>

可惜这一点，她还没来得及跟邓瑛碰上。</p>

邓瑛是用他本身的性格，在内化那个时代里如深流静水般的东西。</p>

因此他的进退分寸和杨婉是完全不一样的。</p>

正如张洛不喜欢杨婉，是觉得杨婉的分寸感，凌驾于当时所有的妇人之上，这让他极度不安。</p>

而在邓瑛身旁的人，却从来不会感觉到，他的品性当中有任何刻意性的修炼。</p>

“我在狱中数月，很想念这一口茶，若还能得新茶，那便更好，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劳烦到你家中人。”</p>

邓瑛主动提及之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p>

说话的匠人听完之后，立即明白过来，这番话是想让他放宽心。</p>

他心里头本来就有愧，忙站起来拱手道：“这怎么能是劳烦呢，我这秃噜嘴，啥该说的都说不出来，也可以不要了，直接拿泥巴给封了算了，以后，只管留着手跟着您做工，给您送东西罢了。”</p>

众人听完都笑开了。</p>

邓瑛也笑着摇头。</p>

那茶烟很暖，熏得他鼻子有些痒，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按了按鼻梁。</p>

没在内学堂当值，他今日穿的是青色的常服，袖口半挽，挂在手臂处，露着即将好全的两三处旧伤。</p>

“您身上还没好全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