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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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可不是衙门里的粗人，这些歌姬、乐师对声音何其敏感，他若是不装哑巴，这男子身份能瞒这么久？”</p>

苏陌忆推开门，对着另一间屋里的叶青道：“去大理寺带人，跟本官去一趟绣坊。”</p>

三更，子时，正是万家沉浸入梦的时刻。</p>

林晚卿跟着苏陌忆，带人围了绣坊。两个人事先已经打听过那个“哑巴裁缝”的居所，故而也没有惊扰旁人。</p>

“笃笃”的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和火把燃烧的哔剥声。</p>

“踹门。”苏陌忆一声令下，大门被叶青和几个衙役踹开了。跳跃的火把冲入院中，像一条火龙舒展开身体，黑暗的小院霎时灯火通明。</p>

“大人！”衙役快速扫视后急急回报，“没有人。”</p>

苏陌忆的脸色沉了几分。</p>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小院，里里外外就三间屋子，陈设简单，一眼可见。凶手不可能这么快接到消息，在他们到来之前就逃走，那么……</p>

“查一查地板和壁橱，或许有密道。”林晚卿道。</p>

“大人！”话音方落，偏屋里传来叶青的声音。</p>

林晚卿和苏陌忆跟了过去。这是一件储藏室，里面放着些布匹和配件装饰。衙役们推开一口装满碎布的箱子，露出下面的一个入口。</p>

苏陌忆拿过身边人的火把，撩袍走了下去。密道并不大，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众人举着火把走了一段路，只见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像是有人点上的油灯。</p>

而那盏昏黄的油灯下，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妇人身影。</p>

林晚卿要冲过去，被苏陌忆拦住了。</p>

叶青握紧佩戴的长剑，对着那人影喝道：“大理寺缉捕凶犯，何人在此？”</p>

油灯颤了颤，却没有人回应。那个妇人只是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呲啦”嚓响，叶青抽出了手里的剑，“本官问话，速速答来！”</p>

又是一阵沉寂，人影依旧背对来人而坐，不曾回身。</p>

昏暗的油灯下，依稀可见妇人花白的头发。她梳的是妇人髻，从微微佝偻的身形推断，应该是个年逾四十的女子。</p>

身形？</p>

林晚卿一惊，眼神停在了她平整的双肩上。她忽然想起来，从他们冲入密室到现在，那妇人似乎从未动过，连呼吸的微弱动静都没有。她推开苏陌忆的手，走到妇人身边一看。这是一具干尸！从皮肤风化的程度来看，她至少已经死了一年，而凶手也正是从八个月前开始犯案的。</p>

“大人！”一旁的叶青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里也染上几分惊恐。</p>

林晚卿瞧过去，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美人刺绣——巧笑婉转、娇俏可人。绣作上十数个美人都是赤身裸体，或躺或卧，神情猥狎，仿佛正被人玩弄身体。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美人的乳房绣得格外逼真。</p>

林晚卿差点当场吐出来。这个凶手是个严重的恋母癖和收集癖。大约是因为母亲过于冷酷或严厉，他从不曾得到母亲的关爱，故而形成了自卑又扭曲的性格。极度的自卑，又造成了他无法正常与女子欢好，所以犯案的时候需要将人的眼睛蒙起来。一年前母亲的死，是他无法掌控和化解的外部压力。</p>

林晚卿猜想，这人终其一生都想要获得母亲的认可，可是到死，他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遗憾转化成愤怒，他开始不举，所以才进一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总会觉得凶手可恶。可一旦触及到他们的内心，林晚卿又难免感到悲凉。</p>

“这里还有个密道！”叶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林晚卿看见绣作背后还有一条小道，通向外面。她打起精神跟上。</p>

这条密道是通往绣坊外的一条小巷。小巷幽长，一面延伸到河边，一面通往大路。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往河边追去。</p>

今夜无风无月，流云厚重。几个人追过去时只听得远处潺潺水流，眼前都是漆黑一片。苏陌忆让人灭了火把，不许出声。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水响，不同于流水击石，是有人拔足涉水的响动，那声音急切而慌乱。</p>

“那边！”众人往河对面追去。</p>

“哗啦”一声，凶手发现有人紧追不舍，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河中。眼看他就要淹没在夜色中，林晚卿反应最快，在辨认出方向的时候，已经纵身跳入河里。</p>

六月的天气，河水并不冷。林晚卿猛吸一口气，很快就顺流潜到那人下方。她抱住他的腿，倏地起身将人掀翻在河里。河水不深，没过那人的胸口。但这么冷不防地被一掀，他还是立刻慌了阵脚。一阵扑腾中，林晚卿看到一道森冷的白光。他带着匕首！</p>

凶手已经被围，走投无路。在愤怒与惊慌之下，那把刀被他一阵乱舞，残影像雨点一般落下，朝着林晚卿就是一阵乱刺。凶手身量不高，但毕竟是男子，在体力上必然好过身为女子的林晚卿。她在一次次躲闪中很快便落了下风。脚下一滑，再加上来不及换气，林晚卿被凶手一把揪住了发髻，直往水里摁去。她一边与凶手的力量对抗，一边还要躲开他手上一道又一道的匕首狠刺。</p>

原本平静的河面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林晚卿几乎是靠着本能在挣扎。一道白光兜头劈下，林晚卿眼见在劫难逃，双眼一闭，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只有力的大掌。衣领一紧，她被人一把拎出了水面。“你死在追捕可不算因公殉职！”</p>

方才浸过水，耳朵听到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听不清苏陌忆的声音，只能依稀看见他那张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的脸。</p>

林晚卿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p>

苏陌忆见她一脸狼狈，到底是不好再发火，只得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跟上”。说完他便背过身，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p>

林晚卿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袖子。</p>

“抓袖子容易滑。”苏陌忆蹙眉，一脸严肃地将她的手握住了。男人火热的大掌一转，将她的手牢牢地拽在掌心。胳膊一挽，让她的小臂紧紧地缠上了他的。她就这么被苏陌忆拉着上了岸。</p>

凶手已经被捕。或许是因为挣扎激烈，几个衙役抓捕之时出于自卫将他刺伤。凶手失去意识之后，滑入河中，灌了好几口水，被拉上来的时候已经呼吸微弱。</p>

“快去找大夫！”林晚卿见状，立即要冲上前去。</p>

苏陌忆把她扯了回来：“你这是要做什么？”</p>

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神中带着不解。林晚卿不管那么多，甩开苏陌忆的手，将方才扔在河边的披风找来，帮凶手摁住血流如注的伤口。</p>

“我的任务是将嫌犯绳之以法。”她把手里的披风扯开，在凶手中刀的腹间缠绕几圈，又道，“他是死是活自有律法评断。”</p>

苏陌忆拗不过她，只好吩咐叶青去城里寻个大夫。</p>

眼见伤口包扎完成，林晚卿让衙役为凶手戴上枷锁。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倒地的凶手忽然醒了过来，他抢过身侧衙役腰间的佩刀，对着林晚卿的后心就是一刺！</p>

“嘶——”耳边响起剑锋入肉的声音。</p>

林晚卿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拉离，然后落入一个带着松木气息的怀抱。</p>

“哐啷”两声，长刀被人踢落在地。那个怀抱带着她转了个身，她看见凶手面目狰狞的脸。凶手当即喷出一口血来，带着身上的数把尖刀，颓然倒地。他至死也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林晚卿。</p>

林晚卿怔忡，下意识地伸手去搂那个抱着她的人，却只摸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带着血液的腥气。</p>

“苏、苏大人……”她愣了片刻，喉间呜咽，几乎发不出声音。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血腥味渐渐掩盖了好闻的松木香。</p>

“苏陌忆……”林晚卿嗫嚅着，渐渐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缓缓地失了力道。</p>

“苏陌忆！”力气陡然松懈，林晚卿根本抱不住他倏然下落的身体。一片火光迷离下，她只看见苏陌忆腰侧上，触目惊心的那一片殷红。</p>

马车一路驰骋，苏陌忆被送回了大理寺。</p>

衙役们有的帮着太医掌灯，有的帮着烧水。叶青站在苏陌忆的床边，急得手足无措。</p>

屋内点着数十盏油灯，所有人都忙前忙后，来来往往。只有林晚卿抓着自己湿答答的袖子，呆呆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那个衣袍被鲜血渗透的男人。他的发髻和衣袍都还没有干，狼狈地贴在身上。平日里总是蹙起的眉心间，再也不见了细纹。他只是躺在那儿，苍白而虚弱。</p>

众人小心地将他的湿衣服换下，太医往苏陌忆的腰侧上撒了些凝血粉。由于伤口实在太深，凝血粉三两下就被冲淡，太医只好用干净的厚纱布去摁压止血。可是一摁，就是汩汩鲜血翻涌，太医只得再换一块。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染湿三块。太医要开始缝针，为了避免干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清理了出去，只有叶青在一旁举着灯，神色凝重。</p>

太医一边穿针一边吩咐：“我缝针的时候你得跟他说话，千万别让他睡过去。”</p>

腹部翻搅的感觉袭来，林晚卿有些想吐，捂着嘴退到墙边，虚虚地喘气。他会死吗？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倏地震惊了一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手下扶着的墙都抖个不停。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骤雨，那种下法近乎挑衅，非要将夜都撕碎了不可。</p>

叶青手里的油灯暗了又明，不知过了多久，太医终于剪断手中的线。</p>

伤口不再渗血，可是苏陌忆没有醒过来。叶青唤他的声音没有停过，但每一句都落入夜风中，转眼就消匿入雨。固气补血的药喂不进去，所有人都只能干着急。只有林晚卿木讷地看着昏睡过去的苏陌忆，宛若一尊石像。在她的印象里，苏大人似乎永远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苏陌忆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压，让人望而生畏，好似任何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皆不可近。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苏陌忆的时候，是在京兆府公堂。因为对刑狱的向往，幼时的她会偷偷看着坊间的话本子，去幻想那些历代名臣断案如神的青天是什么样子。可是当她看到苏陌忆，她便再也不想了。因为她觉得，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就该是这个样子，也只能是这个样子。</p>

“大人……”晚风冷雨中，林晚卿走过去，握住了苏陌忆的手。他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暖意。</p>

她唤苏陌忆，声音哽咽道：“大人，你别睡……”</p>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吗？我给你讲我小时候好不好？”听者沉默，回答她的只有风吹动的纱帘。</p>

“他们都说你是名满盛京的奇才，三岁开蒙，四岁成诗。可是大人你知道吗，我幼时读书开蒙晚，到了六岁还不怎么识字。那本你倒背如流的《洗冤录》，我背了十次，可每次都是背完就忘……”手背上传来濡湿的温热，林晚卿才发现，眼泪已经不受控制。</p>

“后来，我下定决心，不背下来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结果，我险些把自己饿死……”眼泪夹杂着自嘲的笑，她的声音越发悲恫。</p>

“大人，我不像你……我不是天才……我的身边没有贵人，我花了多于旁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走到这里，我一直只有我自己，我从不欠人情……所以你……你别让我欠你……”</p>

风吹帘动，火光轻跃。林晚卿感到手上微微一紧。那盏高举的油灯下，男人悠悠转醒。苍白的眉宇间染了几分倦弱的凌厉，而眸子却映着跃动的烛火。他就这么静躺着睥睨她，眼神里的高傲和不屑藏都藏不住。</p>

“本官救你……是不想你的事……连累了我。”苏陌忆声音嘶哑，却不减刻薄，他缓了缓，又止不住地嫌弃道，“十遍都背不下……呵……还有脸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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