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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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殿外响起大黄门的唱报，太后来了。众人齐齐下跪行礼。</p>

太后走进来随意寒暄了两句，便让众人平了身，转而她的目光便开始在人群中搜寻。</p>

“皇祖母。”苏陌忆领着林晚卿走过去，乖巧地唤了太后一声。</p>

太后一听，破天荒地没有去关注苏陌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落到林晚卿身上，似乎要将她看出一朵花儿来。第一次见面，她只顾着发火，对林晚卿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如今再见她才发现，眼前的女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姝色，站在苏陌忆身边，谁都得赞一句郎才女貌。</p>

太后看了片刻才移开目光，瞟着苏陌忆，没好气地叹了句：“算你眼睛毒。”</p>

苏陌忆假装没听到，红着耳朵要去扶太后回座。</p>

太后却没让他扶：“你难得进宫一趟，这些宗亲你都有好些时候没见过了吧？”</p>

苏陌忆愣了一下，不动，却被太后反手一推。</p>

“你去跟你的叔叔、伯伯、婶婶、表亲们问个好，哀家有林姑娘扶。”</p>

“又不是多熟，有什么好问的。”苏陌忆不走，眼睛止不住地瞟林晚卿。</p>

太后斜眼睨他，威胁道：“去不去？”一副“你要是敢拒绝，就别想娶媳妇”的语气。</p>

苏陌忆一脸不情愿地踌躇着。林晚卿出来解围，给了他一个轻松的笑：“大人，太后说得对，正是因为不熟才需要多热络。”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快去。</p>

苏陌忆看了林晚卿半晌，确定她自己真的可以之后才冷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了。</p>

太后将林晚卿的手拉起来，放到自己的臂弯处道：“扶着我，先去面前的观景台走走。”</p>

麟德殿建于太液池一侧的小坡上，三面皆未设墙，前面一个空旷的高台正对碧波，风和日丽的时候，是赏景的好去处。</p>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太后没有说话，林晚卿也不敢开口，有些忐忑。</p>

直到离人群远了，太后才轻声问道：“我听景澈说，你不愿意婚期太快？”</p>

林晚卿心头一凛，扶着太后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嗯，是、是因为民女……”</p>

“这是你跟景澈的事。”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与我解释。”</p>

太后倏地停下脚步，回望身后那片灯火通明，目光里染上一点幽深。她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景澈虽然时常冷着个脸，对人也不怎么讲情面，但他却是个极重感情的孩子。”</p>

林晚卿愣了一下，没有接话。</p>

太后叹气，继续道：“他还未满三周岁的时候，父亲便在边关战死了。小时候，他常常在梦里哭醒，闹着要爹爹。可是后来，安阳死的时候，他八岁。哀家将他接到身边，他却一次都没有哭过。哀家问他，想娘亲为什么不哭？他说因为他若是哭，哀家会担心。娘亲已经回不来了，他不想让哀家触景伤情，更不愿让哀家担心。”</p>

太后的声音哽咽着，随即便握住了林晚卿的手：“哀家这个外孙，真的很像他娘亲。懂事、重情，一旦他想要对谁好，那必定是一生一世。他会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将在意的人都护在心上。所以当他说要娶你的时候，哀家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哀家知道，问什么都没有用。可是……”</p>

太后转过来，看着林晚卿，夜色之中，那双久观世事、洞察秋毫的眼似乎化作两把凿子，要将她刨开来看个清楚：“哀家知道你并没有交付全部的真心，你还有事瞒着他。”</p>

“太后……”林晚卿瞳孔巨震，从背脊到发心蹿起一股凉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p>

太后并没有要逼她说出实情的意思，对她摆摆手，安抚道：“哀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说这些话也只是想让你明白两件事。景澈如今是真的对你没有任何防备，把心交了出来，你此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哀家也想让你知道，他是哀家看着长大，倾注了心血的孩子。你若是敢对他有任何不利……”太后停顿了一下，语气中染上了几分冷冽与霸气，“哀家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饶是初冬的天气，太后的一席话也足以让林晚卿背心处一片汗淋淋的。林晚卿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试着打探道：“安阳公主薨逝，对他打击很大吗？”</p>

太后没有否认，只道：“八岁的孩子，一夕之间便成了大人模样。之前的骄纵和贪玩都不见了，每日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南朝所有刑狱断律的书籍统统背了好几遍。”</p>

“哦……”林晚卿觉得心中凉了一点，又问道：“那……他应该很恨害死他娘亲的人吧？”</p>

太后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林晚卿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但她也只是应声道：“杀母之仇，说不恨是假的。这么多年了，哀家都没有全然放下，更何况是他？”</p>

更何况是他？一句反问，几乎断了林晚卿仅存的侥幸。冬日的夜风袭来，高台上的宫灯倏地灭了几盏，周遭暗下去。黑夜形成牢笼，将她困住。</p>

太后要她别对苏陌忆不利，可是如今来看，她实在是不知，究竟瞒着他这一切算是不利；抑或是对他坦白，却眼看他在爱情和仇恨之间纠结才算是？</p>

麟德殿里，那个一身月白锦袍的身影立于灯下，也在朝她们这边眺望。风吹起他的袍角，衣摆浮动、恍若流动的月光。他似乎看到了她，停顿了一下，朝她微微点头，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又一次，林晚卿觉得苏陌忆离她好远。他一直都是行于云端的仙人，而她却只是一个落于世俗的凡夫俗子。</p>

“走吧。”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别让景澈等急了。”</p>

月上中天，宫灯渐灭。</p>

一场家宴，到底是其乐融融地吃完了。</p>

夜里清冷，林晚卿的手炉也不怎么顶用。马车上，苏陌忆把自己的外氅拉开，将林晚卿拢在了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p>

林晚卿心事满满，被他这么冷不防地一抱，下意识地心虚想躲，却被苏陌忆摁住了腰。</p>

“还冷不冷？”他问，贴在耳边的气息热热的。</p>

林晚卿摇摇头，情绪依旧不怎么高。</p>

“今天皇祖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继续追问，语气是严肃和不安参半。</p>

林晚卿愣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她说你面冷心热，现在对我已经死心塌地，让我对你好一点。”</p>

苏陌忆一听果然有炸毛的倾向，没好气地道：“她人老了脑子不清醒，你别信她的！”</p>

“哪一部分别信？”林晚卿问，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别信你死心塌地，还是别对你好一点？”</p>

苏陌忆被这个问题问得一噎，想了半晌才道：“对我好一点……还是可以的。”</p>

林晚卿被他死鸭子嘴硬的样子给逗笑了，反问道：“那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抱着她的手臂倏地颤抖了一下，林晚卿觉得靠着的那个胸膛热了一些，起伏加快。</p>

苏陌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贴到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话。</p>

“你！”林晚卿不敢置信，一张莹白的脸只在一瞬便烧了起来。她扭头看着苏陌忆，一双美目瞪得溜圆，嗔怪地道：“堂堂从三品大理寺卿怎么可以说出那番……那番……”她越说脸越红，最后干脆扭头不再看这个披着朝廷命官之皮的“登徒子”。真不知道，以前那个正经又木讷的苏大人去了哪里。眼前这个人莫非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不成？</p>

苏陌忆看着她笑：“卿卿不爱听这个，那我说点别的。”说完他又凑了过去。</p>

“呀！你走开！”林晚卿无奈，可是双手被人擒着，想捂耳朵都不成。</p>

“你不要脸！苏陌忆！苏陌忆你瞎说什么？闭嘴！闭！呀！”</p>

苏陌忆见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便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皇上准备对宋正行动手了。”</p>

林晚卿听了一愣，抬头看向苏陌忆的眼神有些不敢置信。</p>

“是不是宋正行一归案，让你烦心的那些事情就没有了？”他问，带着一些试探的小心。</p>

林晚卿心跳滞了片刻。原来，他早就猜到了太后跟她谈话的内容，方才的明知故问也只是为了让她开心。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着苏陌忆半晌没有吭声。</p>

苏陌忆也不在意，兀自又凑到她耳边问道：“是不是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嫁给我了？”</p>

林晚卿忍着笑意，没理他。</p>

“然后，我便可以……”苏陌忆又凑去了她耳边。“呀！苏陌忆你这个色胚！不正经！我不要听！你给我闭嘴！苏陌忆！呀！唔……唔……”</p>

马车在寂静无人的街道晃晃悠悠，留下某人一路的脸红心跳。方才那些郁郁终于烟消云散。</p>

林晚卿无意间瞥到今晚的月亮，清淡如水。皇上要对宋正行动手了。只要宋正行倒下，萧家的案子虽不说平反昭雪，但好歹也不再是毫无头绪了。那个时候，只要等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向苏陌忆坦白一切。她会像苏陌忆对她那样，交付身心，不再保留一丝一毫。</p>

家宴散场之后，皇后回了承欢殿。</p>

时辰已经不早，她准备就寝，便安排了几个宫女为她宽衣洗漱。奶娘引她到铜镜前，为她卸去发髻上的珠钗步摇。</p>

“嘶——”皇后捂着被扯到的头皮“哼”了一声。</p>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她看着镜中垂目的奶娘，蹙眉埋怨道，“心不在焉的，难不成是见了鬼？”</p>

奶娘一听，欲言又止地递给她一个眼神。</p>

陈皇后懂了，挥退了左右。</p>

奶娘见人都走了，仔细关上门窗，神色凝重地道：“老奴觉得、觉得苏世子今日带在身边的那个姑娘不太对劲。”</p>

皇后面色微凛，转身问道：“哪里不对？”</p>

奶娘迟疑着，一双手搅着袖角，显得十分不安：“娘娘还记得、还记得十二年前的萧良娣吗？”</p>

皇后闻言，果然变了脸色，叱道：“没事提她做什么？”</p>

奶娘却拉住她，说道：“她难产死的时候，老奴就在现场，看着她断的气。之后好多年里，只要下雨，她那张脸便会出现在老奴的梦里……故而今日一见那姑娘，老奴总觉着，她的眉宇间，与萧良娣有那么几分相似……”</p>

皇后闻言愣了一下。十多年过去了，对于一个不常想起的人，她其实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可是被奶娘这么一提点，她仔细想了想，似乎真的觉察出什么来，倏地变了脸色。</p>

“你……你还记得不记得……”皇后颤巍巍地握住奶娘的手，下颌抖得快要合不上，“之前萧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萧良娣有个四岁的侄女，下落不明。”</p>

奶娘倒吸一口凉气。当时先帝和太后对此事大为震怒，想着既然处理了萧家，一个四岁的孩子就算逃走，也成不了气候。故而简单寻过一阵之后，也就没了下文。</p>

“娘娘的意思是……”奶娘问了一半，又兀自道：“是呀，老奴若是没记错，那姑娘今年刚满十七不久，时间确实也对得上。而且据说，她跟苏世子，是在大理寺遇见的。莫不是……”</p>

一声脆响，皇后手上的玉簪落地，碎成三截。</p>

“不行……”她喃喃道，像是丢了魂，“爹爹在户部和吏部，是不是有几个门生？”</p>

奶娘应了一声，点头。</p>

“那你派人传个消息出去，让他托人查一查。要、要……”</p>

“越快越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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