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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老时老许你们非得要我开这个口,可我怎么开呢?”
“只要您开句口,跟读书会没关系不就行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何文看着他们,“这读书会是些什么人,归根结底,他们也是公平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聚义江宁,就是要谈各家各户的事情,这个读书会就算恶贯满盈,那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是不是也得谈一谈?就譬如五湖客栈这件事,五湖客栈时赵敬慈的地方,那么他们跟赵敬慈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咱们也得查一查,他们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危害在哪里,是不是也该论一论才好呢?你们看,人家的想法激进一些,但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
何文将手中的小册子扔到了圆桌中央。
高畅将茶杯拿起来,目光安静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昭南似乎被何文的这番言论惊得目瞪口呆,微微张着嘴,将背后靠上了椅子;时宝丰的舌头在口中搅动,望着何文,惊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圆桌那边,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这个疯子!”
“谁更疯,世上的人还是会有公论的。”何文的话语平静,随后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个东西,上面写的,就一点道理都没有吗?他们的说法,大概都已经看过了吧?”
“做这个东西的人,参考了西面华夏军的的很多事情,也对比了古往今来,像我们这样起事者的许多共通之处。”何文道,“这上面说,凡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实不在于什么口号和说辞,而在于一群人内部听命令、讲规矩的程度,西南华夏军能够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宁毅说的那一套‘华夏’的说辞,也不是什么‘四民’的画饼,最关键的在于他以种种手段,使军中的军法能够令行禁止,让政令能严格地得到执行。”
“当然,想要达到这种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画饼的辅助,可归根结底,是规矩。老高,你是领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层,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对不对?老许,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众听话,你就有权力,可是听话也分程度,对手下你的规矩有多细?是不是政令发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谈的不对吗?”
“时爷,你生意做得多,铺子里的规矩一条一条,有人违反了怎么办?要不要处理他?为什么要处理他?就算是你的亲戚犯了,我听说你也很少网开一面,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啊?”
“……还有周疯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坏没建设!除了赶着他们一直往前打你还能干什么?没有我们接济,你到底过不过得了这个冬!谈一谈有关系吗?”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双全,在西南之时就是辞锋横扫的大辩手,此时时宝丰与许昭南等人发飙,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谈起来,转眼间竟将几人的声势都给压倒。不过,待说到周商之时,对面的矮个子面带冷笑,却也毫不避让,伸手一挥将桌上的茶杯扫飞出去。
“过不了冬?什么接济?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抢来的东西你们哪一家没收吗?我吃你们谁的白食了?说什么规矩,谈什么西南,老何,西南那边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点说得很明白,缩手缩脚的作风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说辞来自哪里?来自宁毅那边谈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将过去的那些人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便要谈规矩,便要徐徐图之,这公平二字能长到谁的心里去!”
“规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个方向喊个口号就一窝蜂地上,不是你这种有破坏没建设。”
“我有破坏没建设那是还没到建设的时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党,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两个字!但是以往享受过的那些人上人你们没有杀光,你们的人跟着你们打天下,也是为了当那种人上人!你公平王,进城的时候路边的人都跪下给你磕头,你能谈什么公平!”周商的手往旁边一指,开了团,“你们统统一样!”
“别吵了。”许昭南摆手,“今天不是在谈这个。”
时宝丰道:“老许说的有道理。”
何文盯着周商:“但公平是为了干什么?为的是让旁边的人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这回事,能一蹴而就吗?你指着把世上所有有钱人都杀光,让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开始建设,你知不知道你杀得不止是有钱人,你手下的穷人有一大半也会被你杀光,他们会被饿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它不该靠一场玉石俱焚的屠杀!”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说得好听,我怕你们教化还没开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爷们都已经开枝散叶、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只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杀光了能干什么?”
“他们至少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平等,等到他们见到老爷们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杀了!”
“我怕到时候你们根本停不下来。”
“能不能停下来,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岂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谈西南,宁毅为什么杀皇帝,你们都搞不清楚吗?”
两人展开辩论,言辞激烈,那边时宝丰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别在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说读书会歹毒,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披的是西南正统的虎皮!如果这些人声势渐隆,再等下去,你这公平王还要不要当了?又或者,这东西还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将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与不是,时公你心里没数?”
“我谈的,也不是五湖客栈的事。”
“我还以为我们正在谈五湖客栈的事。”
“呵呵呵,疯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疯子。”周商笑着,“我看就是你,‘读书会’就是你办的,你想隔开我们四个自己干?”
“我没有这样说。”
“那就表个态。”
“我是公平王,谁对公平党有想法,只要它是内部的,我认为都可以谈一谈、听一听。如今开会,不就是为了讨论将来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赞成上面的说法,要不然我们改叫规矩党算了。”
“为什么不赞成,可以说出来,赞成的也可以说出来,我觉得这上头的许多忧虑,很有道理,在开会的第一天我就提过,古往今来的很多农民起义为什么会没有结果,我们会不会重蹈覆辙,这上头有很多东西,我们要谈……”
“这不是谈不谈的事……”
“这就是谈不谈的事情,这些事情谈不清楚,公平党的日子长不了。”
“你不要装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谈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们要我说公平党人跟我没关系,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个规矩王。”
“老何,读书会还真是你弄的?你针对我们四个?”
“我没这么说,但人家写得有些道理,不能考虑招安吗?眼界能不能广一点……”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说这个话……”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厅堂之中,几人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凝重,到得某个时刻,渐渐的安静下来,有人起身走动,有人拍了桌子,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雨停之后的白色天光渐渐的收回云层之后,一些灯笼挂上了,渐渐的点起来,卫士们在阆苑和屋檐下惊疑地对望。众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断着事态的严重性。
包括那小于在内的一众幕僚也紧张地站在那儿,看着这场争论的进行。过去公平党的五方各行其是,对于何文本人,其余四家接触的并不算多,这一次入城后,他组织开会、听取意见,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也都是与人为善、大气平和,直到这一刻,众人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他与人相持、高深莫测的一面……
……
时间接近傍晚,城内“文水酒肆”当中,刚刚发生了一场骚乱,此时被叫过来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厅里进去。
这日下午,酒肆当中进行的原本是一场各路绿林人聚集的“英雄小会”,这是最近这段时间在江宁城里常有的事情,当然,也由于聚集起来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辈,众人与人为善时固然和乐融融,时不时的却也会出些小意外。
从西边严家堡过来,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在这场聚会里便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与一名剑客有了口角。双方下场厮杀,那剑客使出阴招,在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伤人,随后将严铁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时绿林间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认是不许使暗器的,尤其是在这等庄严的“英雄聚会”之中,众人都觉得掉份。眼见那人以卑鄙手段获胜,几名侠士便上前阻止对方离开,但那人狠招迭出,陆续砍伤几人后自酒楼窗口逃离,而到得此时,部分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打探到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转轮王”许昭南麾下,“不死卫”的一名队长,江湖人称“剑狂”杨翰舟的,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在这等场合使出阴招致胜,之后还伤人落跑。
如今的江宁城里,伤人流血都属常见,八月里上千人的火拼都爆发过数次,很多人没头没尾地死了,也无人追究。但这样司空见惯的混乱并不代表绿林间的许多事情可以没头没尾,就如同眼前这件,严二爷代表严家堡过来,乃是时宝丰的座上贵客,这杨翰舟背后则带了“转轮王”的背景,于是在大夫到来收拾残局之时,酒肆中的绿林人们大都或兴奋或忐忑地窃窃私语。
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与“转轮王”之间,要掀起怎样的冲突来,此事难以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
既然确定了行凶者的来历,有了“不死卫”这个归属地,“文水酒肆”中的参与者们便没有心急火燎地兴师问罪,毕竟严铁和有着时宝丰这个后台,而“不死卫”也并非一般人动得了的。
酒肆骚乱渐歇的这一刻,手持长剑、面带刀疤的行凶者杨翰舟已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银财物的包括,赶往了江宁城的东门。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后,他在城外的小树林边,见到了乘马车过来,确认他离城的金勇笙。
“答应好的银子……我宝丰号的银票。都在这了。”金勇笙将一个小包袱交给他。
杨翰舟扯开包袱点数,面色阴沉:“这是为了什么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卫里混了个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点可花了不少。”
“怎么,没捞够,有看法?”
“不敢……就是觉得奇怪,这严二爷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让我整这出……这不,本以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带着刀疤的脸上挤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远处的道理,缓缓道:“没捞够,就说没捞够,带着银子先逍遥一段时间,过两个月到扬州等着,考虑给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杀,放心,亏不了你。”
“那……”
“不该好奇的事情,就别问了。知道了,对你不安全。”
“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翰舟虽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问。也在此时,他见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杨翰舟回头望去,不远处便是从江宁出来的大道,此时夜幕渐临,进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却有三匹快马,正以极高的速度驮着背上的骑手朝东而去。
“这是……”杨翰舟皱眉,“袁瞻?”
“认识?”金勇笙道。
“‘转轮王’下头的亲信,他一般负责……一些大事的传讯,人到信到好调兵,这是……”
“第二批了,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几个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杨翰舟将目光望向金勇笙,只见林中昏暗的光线里,对方也正将平静的目光望过来。
我到底参与了什么事情?
这难道跟我有关?
他心中忐忑起来,原本涌起的些许好奇,顷刻间散了。当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扬州再见。”
“扬州再会。”
背着两个包袱,杨翰舟转身离开,最后回头看时,只见远处灰蒙蒙的江宁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里去,傍晚的气息似乎变得肃杀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愿意追究此事,这一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杨翰舟离开后,金勇笙才蹙着眉头上了马车,多年的江湖生涯养出的直觉正在轻轻的向他报警,从方才见到的两批人马身上,他都嗅到了轻微的、不详的气息。
这些不详的气息,不会是来自方才的杨翰舟,也不会来自于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这里只是一件小事——他暂时还想不到出了什么意外。
“速回众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后,老掌柜回到城内,正是夜幕降下,华灯初上的时间,城市平静的表面下,一波自江宁大会开幕以来最大的暗涌,正无声而剧烈地翻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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