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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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的余热尚未散去, 五千府兵便热火朝天地夯起了城墙。</p>

陶琨每日上工都会看到城墙修筑的进度。</p>

几乎是一天一个样。</p>

听纺织厂的采夏管事说，城墙的土层建成后，殿下还会让人砌上厚厚的砖层, 砖层外面再涂上一层水泥，保证比旧城的城墙坚固好多倍！</p>

旧城的城墙年久未修, 而且当时用料稀少，很多地方都只是土层，看起来就不堪一击。</p>

殿下说了，以后新城还会建什么住宅区, 到时候只要有钱，他们就可以在新城买宅子住。</p>

陶琨越想越有干劲, 哼着小曲儿去上工。</p>

刚到办公室, 就听到隔壁桌账房在叹气。</p>

“怎么了？”陶琨关切问。</p>

那人是纺织厂的账房, 姓钱, 平日里还挺乐观的, 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p>

钱账房道：“陶账房啊, 你可听说城中布庄联合起来压价一事？”</p>

“啊？”陶琨惊讶，“为什么要压价？”</p>

钱账房道：“咱们厂里的布织得又快又好，布价又低，这不是抢了那些布庄生意吗？”</p>

“压价有用吗？”陶琨不解。</p>

“当然有用！”钱账房愁云惨淡, “年后布庄压价后，不仅老百姓, 就连其余商队, 也更愿意去布庄买布了。”</p>

“布庄的布比厂里便宜很多？”</p>

“倒也没有便宜多少，可就算差一厘两厘的，那也是钱。”</p>

钱账房摇摇头，“更何况, 布庄的布花样更多。”</p>

虽然纺织厂产量高，但跟老牌布庄相比，纺织厂少了专业的印染技艺，底层百姓或许不在意布料花色，但中上层的百姓，自然更愿意买好看的。</p>

纺织厂的效益眼看就要大幅度下跌。</p>

陶琨闻言，原本的好心情也不由蒙上一层阴翳。</p>

他可不认为城中布庄会一直压价。</p>

等到殿下厂子开不起来，他们一定会再次提价。</p>

他受殿下恩惠深重，自然不愿看到殿下纺织厂受损。</p>

账房都知道的事，楼喻当然也清楚。</p>

冯二笔愤愤道：“他们压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p>

楼喻面上未见担忧：“等我的厂子没了效益不得不停业，他们就可以恢复以前的销售模式了。”</p>

很正常的商业手段。</p>

关键这是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即便楼喻是世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p>

“殿下，要是厂子真倒了可怎么办？”</p>

不仅他们愁，那些女工也愁啊。</p>

谁愿意失去这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p>

仓库里的布已经堆满了，眼见厂里入不敷出，有女工竟偷偷哭了起来。</p>

采夏和逢春心里也急，但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p>

她们肃容道：“都哭哭啼啼干什么？！咱们想不出来办法不还有殿下吗！”</p>

“殿下能有什么办法？”一女工道，“难道殿下再建一个染坊？”</p>

采夏：“……”</p>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p>

她趁着楼喻空闲时间去求见他，并说了这件事。</p>

谁知楼喻摇首笑道：“城中布庄都是老字号了，他们的染布技艺在庆州都算得上顶尖，我跟他们争这个头做什么？”</p>

“殿下，可是继续这么下去，纺织厂入不敷出，难道真要停工？”</p>

她既忧心殿下赚不到钱，又担心女工们日后没着落。</p>

楼喻笑道：“怕什么？他们压价就让他们压，说不定以后他们还会找我合作呢。”</p>

对于楼喻说的话，大多人都半信半疑。</p>

信是因为他们殿下从未说过大话，不信是因为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殿下还能有什么绝招。</p>

就连城中布庄老板都在等待胜利的到来。</p>

楼喻却并不急，他在等。</p>

终于，姚金从西域回来了。</p>

他们的车队装得满满当当，甚至比去时还多了很多辆。</p>

车队尚未入城，楼喻便得到消息。</p>

他面露喜色，吩咐杂役：“让他们在城门口等我，我这就去！”</p>

杂役：？</p>

殿下还要亲自去迎接？这个姚金面子也太大了吧！</p>

冯二笔嘀咕：“殿下，直接让他们来府中见您便是，您何必要亲自去？”</p>

楼喻根本没工夫理他，匆忙骑马行至城门。</p>

姚金和汪大勇等人皆见礼。</p>

楼喻看着一长串的车队，由衷笑起来：“辛苦诸位了。”</p>

“不辛苦，能为殿下办事是小人的福分。”姚金龇牙咧嘴，拍着马屁。</p>

他说的倒也不是违心话。</p>

一路风尘，他们见过遍野饿殍，见过易子而食，那些残忍可怖的场景，姚金一辈子都不敢忘。</p>

只有在庆州，他才能感受到一种勃发的生机。</p>

而这一切，都因庆州有一位超凡脱俗的主人。</p>

姚金之前跟随楼喻，楼喻的身份占主要原因，而今却是彻底被楼喻折服，心甘情愿为楼喻效劳。</p>

楼喻问：“花种和花瓣都买了？”</p>

“买了！”姚金皴裂的脸上挂满笑容，“殿下请放心，小人也向当地人请教了种植白云花的法子。”</p>

“甚好！此行你们有功，必有赏赐！”楼喻眉眼皆生喜意。</p>

他指着车上的麻袋，问：“这里头是不是白云花？”</p>

“殿下可要看？小人这就解开。”</p>

姚金解开袋口，露出里面洁白如云的棉花。</p>

楼喻伸手捻了一些出来，放在手上拉拉扯扯，忽道：“这花……韧性足，又这般绵软，同蚕丝是不是挺像？”</p>

“啊？”姚金真是惊讶极了。</p>

他第一次没有深入西域，只是从西域商人那儿买了花种，并不清楚白云花的真正作用。</p>

这次在汪大勇等人的陪同下，他们抵达种植白云花的地方，这才知道原来白云花竟可以用来做衣裳！</p>

这一发现让他们感到非常惊喜。</p>

他们回程中还想着如何说服殿下用白云花纺纱织布，未料殿下不过瞧了一眼，便问出这样一番话来！</p>

姚金和汪大勇等人不由对视一眼。</p>

汪大勇等人由衷拜服。</p>

素来听闻别人盛赞殿下神慧无双，如今看来，果真如此。</p>

世上有几人看到白云花，就能想到用花纺织呢？</p>

见姚金等人呆愣，楼喻不由笑道：“不如咱们先去新城纺织厂，看看到底能不能纺成布。”</p>

姚金回过神来，马屁拍得更加情真意切：“殿下所思所想简直神妙无双！倘若真能成布，那可就是造福万民啊！”</p>

白云花做出来的布轻柔透气，兼顾绸缎和麻布两种优点，如果能广泛种植，届时价格也会低廉，可不就是大盛百姓之福了吗！</p>

殿下太厉害了！</p>

一行人来到纺织厂。</p>

甫一入厂，姚金和汪大勇等人就被巨大的纺纱车给震住了。</p>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纺车？！</p>

太震撼了！</p>

姚金半晌没回过神，他自诩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如此庞大的纺车，也未曾见过短短工夫便织出这么多布的纺车。</p>

开眼了开眼了！</p>

姚金带回来的棉花都是已经去了籽的，而且他还带回了当地居民弹棉花的工具，这倒是方便许多。</p>

楼喻由衷赞他“心思玲珑”。</p>

姚金乐呵呵地教授女工弹棉和纺织工艺。</p>

正所谓一通百通。</p>

织女们本就对丝、麻的纺织工艺得心应手，虽棉纺织技术与丝、麻有些差异，但在姚金的讲述下，倒也理解个七七八八。</p>

楼喻交待采夏和逢春：“最先织出布的人，必有重赏。”</p>

棉花不仅可以织布，还可以做棉袄、棉被。</p>

只是姚金带回来的数量有限，且冬日就要过去，楼喻便打消做棉袄的心思。</p>

他将皮棉全部交给纺织厂，又问要姚金：“花种有多少？”</p>

“回殿下，这次带回了三车花种，不过小人听当地居民说，能养活的也不过四五成。”</p>

楼喻颔首，四五成没什么。</p>

其实古代劳动人民是很有智慧的，只要能赚更多的钱，他们是愿意去花心思搞研究的。</p>

就拿粪料肥田来说，楼喻相信不少人都知道这个道理。</p>

可在王府田庄干活，种出的粮食再多，又到不了他们手里。</p>

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情，谁还会积极去做？</p>

至于其余农户，又能分到多少上等田地呢？用再多粪肥也提高不了多少产量。</p>

种植棉花也一样。</p>

棉种的成活率如今只有四五成，但只要种植棉花能给百姓带去利益，老百姓一定会积极主动地提高棉种的成活率，提升棉花的产量。</p>

作为庆州掌舵人，他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只要下达政策，引导百姓就可以了。</p>

半个月后，女工们经过努力，终于成功织出一匹棉布！</p>

布料细密紧致，比麻布温和柔软，比丝绸透气服帖，非常适合做成衣服。</p>

女工们织出来后，便知这匹布的价值所在。</p>

布料呈到楼喻面前时，楼喻也不由有些激动。</p>

他伸手摩挲半晌，对采夏郑重道：“以后，此布名为‘棉布’，可记住了？”</p>

采夏秀目晶亮：“殿下，奴婢记住了！”</p>

因皮棉量少，棉布产量还很低，楼喻没打算现在就推广。</p>

他让人用棉布给爹娘、大姐和自己分别做了两套亵衣。</p>

庆王和庆王妃穿惯了绸缎，乍一穿上棉质亵衣，竟觉得不比绸缎差，而且比绸缎要吸汗，穿在身上很舒服。</p>

“娘看啊，这棉布就应该多造些出来！”</p>

楼荃也赞同：“听说皮棉价格比蚕丝要便宜许多，阿弟是不是打算推广种植？”</p>

至于庆王，他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没有发言权。</p>

楼喻点点头：“推广也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急不得。”</p>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p>

还是先搞点试验田吧。</p>

这次他没打算在王府田庄设置试验田，毕竟田庄的地力比新垦出来的地力强，还是拿来种麦子和土豆比较划算。</p>

鉴于新垦出来的地已经分配给新居民，楼喻不能强硬地让人家种棉花，遂又发布公告。</p>

公告说：世子殿下要尝试种植新的农作物棉花，打算征用一部分田地。每征用一亩，愿补贴农户三成。这三成依照去年庆州平均亩产来算。除此以外，种出的农作物，上交八成，剩余两成留作自用。</p>

农户们大多不认识字，楼喻便派小吏们去宣传。</p>

有人问：“要种什么庄稼？还能有麦子好？”</p>

他们大多挨过饿，麦子是他们的命根子，让他们不种麦子种其他东西，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p>

“上交八成？！这不行！”</p>

他们要是种麦子的话，秋收后只用上交七成！</p>

小吏解释：“不是会补贴你们三成麦子吗？”</p>

“那也不行！”</p>

他们要是种那什么棉花，最终只能得三成麦子以及二成棉花！</p>

谁知道那个棉花是什么东西？</p>

亏本的生意他们可不愿意做。</p>

大家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也在楼喻的意料之中。</p>

但也有人愿意冒着风险，只为追随世子殿下的政策。</p>

马贵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p>

他在逃难路上就听说庆州接收难民，不仅给难民饭吃，还愿意给难民提供活计。</p>

他本来半信半疑，但看着面黄肌瘦的婆娘和刚出生半年的小女儿，他还是选择踏上前往庆州的路。</p>

他们一家三口，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庆州。</p>

刚到庆州，就看到城门外有不少人排队。</p>

他问了人才知道，所有难民都得先登记拿到“身份牌”才能去领粮食。</p>

马贵忍着饥饿，抱着女儿，带着婆娘缀在队伍后面。</p>

等待的时间是相当煎熬的。</p>

马贵忐忑又激动地盯着前头越来越短的队伍——</p>

终于到他了。</p>

负责登记的小吏严肃问：“叫什么名儿？从哪儿来？家里几口人？跟你什么关系？”</p>

马贵一时没听清，根本记不住这么多问题，只呐呐道：“俺叫马贵。”</p>

“哪个地方的？”</p>

“桐州。”</p>

“她们是你什么人？”小吏耐心指着他婆娘和女儿问。</p>

“一个是俺婆娘，一个是俺闺女。”马贵老实道。</p>

小吏唰唰记下来，摸出一个木牌，在上面画了三道痕迹。</p>

前面两道长一些，最后一道只有一半长。</p>

马贵晕晕乎乎朝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那儿还是在排队。</p>

他又排了许久的队，这才领到东西。</p>

一顶小帐篷，一小袋麦面。</p>

逃难的百姓一般都会带上吃饭的家当，马贵也不例外。</p>

有了麦面，他们今天就能吃到东西了！</p>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妻子竟已欢喜得哭了出来。</p>

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面糊糊。</p>

庆州真好啊！那些人没骗他！</p>

两人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双双入眠。</p>

谁料半夜时分，女儿突然惊哭出声，竟发起了热！</p>

马贵和妻子急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城门已经关了，他们去哪儿找大夫？</p>

想去乡野找赤脚大夫，可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找啊？！</p>

就在惊慌失措时，帐篷外传来脚步声。</p>

“有人吗？里头孩子发生什么事了？”</p>

这个世道，还有这样热心肠的人？</p>

马贵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连忙冲出帐篷：“兄弟，俺闺女发热了，能不能帮帮忙？”</p>

他说完才发现，那人身上穿的衣服，跟白天登记、发粮的穿得一样。</p>

马贵正担心被骂，却听那人道：“发热了？这可不是小事。你跟我来吧。”</p>

马贵没反应过来。</p>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上你闺女去看大夫！”</p>

马贵回神，立刻招呼妻子，抱上女儿，一家三口跟在小吏身后。</p>

夜晚寂静无声，气氛沉默得叫人心惊。</p>

马贵看看周围，都是一片片田地，实在没忍住，问：“大人，您、您要带俺们去哪儿？”</p>

那小吏道：“去瞧大夫，田庄上有医馆。”</p>

马贵听他声音平和，没有不耐烦，于是壮着胆子问：“大人，这么晚，您怎么还在城外头？”</p>

“我晚上值守，听到你们那边动静就过去了。”</p>

“值守？”马贵不解，“大人值守什么？”</p>

小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值守你们啊。”</p>

马贵连忙道：“大人请放心，我们绝对不会闹事儿的！”</p>

有这么好的待遇，傻子才会闹事，他们根本不用人专门晚上看守。</p>

小吏忽地笑了：“不是怕你们闹事。殿下是怕你们新来的难民水土不服，就像你小闺女发热一样，怕你们出什么事，才吩咐我们轮流值守。”</p>

马贵：？？？</p>

这实在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p>

怕他们出事所以派人值守？</p>

这真的不是菩萨在世吗！</p>

这一瞬间，一股深切的感动将他淹没。</p>

他对小吏口中的那位殿下，涌起浓浓的感激之情。</p>

等到了医馆，他才知道，原来这里是王府的田庄，殿下就是这里的主人，医馆也是殿下特意建的，就是为了庄户看病方便。</p>

现在倒是给他们带来了方便。</p>

要是田庄没有医馆，他们还得等一夜去城里看病。</p>

城里看病又贵，他根本付不起。</p>

等等——</p>

他没有钱！</p>

马贵恍然开口：“大夫！俺、俺没带钱……”</p>

为他闺女诊治的是位年轻小大夫，生得很好看，心地也好。</p>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医馆门是关着的，灯也灭了，可见大夫已经歇息了。</p>

但听到他们来意，还是毫不犹豫就开门问诊。</p>

真是个好人！</p>

陈玄参看他一眼：“你是新来的，可以先赊账。”</p>

还可以赊账！</p>

马贵惊喜万分，他不由看向小吏。</p>

小吏点点头：“以后都是需要还的。”</p>

马贵连连点头：“当然还！当然还！”</p>

庆州的人怎么都这么好！</p>

他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事了，没想到还有更好的！</p>

庆州的世子殿下，不仅给他们提供屋子住，还给他们分配田地！</p>

这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救苦救难来的？！</p>

他毫不犹豫在庆州落了户。</p>

分到地的那一刻，他抱着妻子热泪盈眶，哽咽道：“世子殿下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p>

努力种地，就是对世子殿下最好的报答！</p>

妻子亦含泪点头。</p>

怀中的小闺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p>

新公告出来后，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供出田地给世子征用。</p>

马贵只是犹豫了下，就跟妻子商量：“殿下想种棉花，却还要征得咱们的同意，这世上哪有这样仁厚的贵人？”</p>

妻子道：“是啊，咱们这地还是殿下给的呢，大贵，要不咱去报名！”</p>

“好！殿下还能害咱不成？！”</p>

马贵就这样报了名。</p>

冬天过去，马贵已经给自家建了一个茅草屋，其余难民同样如此，所以他家周围有不少邻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