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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两河口电站的修建,死亡的人不少,各种原因都有,有高原反应死的,游泳淹死的,喝酒打架死的,前年失踪的两个工人,有人说是不小心掉进了巨大的混凝土槽里,被筑进了大坝,算是工程的生祭了。这是一桩很恐怖的事件,查无实证,只能算以讹传讹罢了。被塌方飞石砸死的也不少,尹健只是其中之一,却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中国最高学府的才子,在最偏僻的地方以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死去。
在尹健的后事处理上,发生了分歧,有人认为可以按照工亡处理,有人认为可以申报烈士,有人认为尹健作为一个技术主管,事故现场不是他必须出现的地方,而且大家都看到他是工作时间喝酒、上岗,有违规之嫌。
按规矩办。这是葛岭在尹健后事处理文件上的签字。
规矩?这让我看不懂。我的确搞不懂这些操作。
葛岭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在我这个位置只能这样签,凡事模糊一点,左右都可以,但实际操作过程中,我不会让尹健的家属吃亏。
尹健的妻子万婉奔丧进山,这让众人大吃一惊。万婉坐在轮椅上,面容清秀,知性和善。她是来拿一件重要的东西——尹健的诗集。万婉准备收集、整理、出版尹健的诗。尹健曾经直言不讳地给她说过他和菌子的关系,诗集草稿也在菌子那里。万婉给了菌子一笔可观的钱。不是酬劳,不是工资,不是感谢,不是补偿,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笔钱,能换得活人和死人心灵都有所慰藉。
尹健的葬礼异常冷清,除了工地上的工友和公司派来善后的工作组,竟然没有其他人了。
尹健没有朋友,他的那些在国际国内混得风生水起的清华同窗们,听到他的死讯,也只是楞了一下,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前来,没有一个为他在网上表达过一句追念之语,好像没有这个同学一样,因为这个同学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过荣耀,至今在做最基层的设计工作,那是大学毕业就可以做的,这么多年了一点不进步,所以是某种耻辱,所以不值得为他浪费自己的心情和笔墨。
倒是他的一个曾经的相好,在博客上写了八个字
人去心安,下不为例。
这八个字精辟而生动,值得玩味。打开那个相好的博客,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女人,一个小学教师,并没有一定要在尹健身上有什么祈求。里面还有一篇小说,故事很平凡,说的是一个水电站建设者,被请到学校,给学生们讲述水电站建设的一些科学知识,在接触的过程中,和一个小学女教师发生了恋情。女教师后来才知道水电站建设者是有家庭的。水电站竣工了,两人也就分手了,此后不再见。这本来是一个烂俗的故事,却被讲得清新而脱俗,哀婉中有淡淡的回味。我甚至怀疑是尹健自己写的。
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这是尹健写在诗集草稿扉页上的一句话,一句俗语,一句诗,现在成为一句遗言,有着他对人生最为通透的理解,也是他最深的遗憾。他几乎走遍了全中国,却把生命留在了自己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尹健抽屉里还有一叠材料,一看,让我心惊胆颤,写的是水电站和地震,他收集了大量的数据,建议不要修两河口水电站,因为这里是地震带,在地质构造上,属于两个地震断裂带的交汇点,如果大坝产生的重力打破了原来的预应力平衡,会导致不可估计的灾难。
尹健曾经给我提到过这些问题,但是没有那么详细具体。一个水电站的设计者,居然是建设的坚决反对者,白天设计,晚上反对,他的生活很充实和矛盾,正如他的感情生活。
还有一叠信封,已经写好了地址,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部门。
我将材料全部交给了万婉。
万婉看都没看,居然直接烧了,边烧边解释道:尹健反对自己建造的一切水电站,从生态、地质等各个角度,这样不对,那样不对,反正都不对。他这样的人多了,国家啥都干不成,还搞啥建设,他是靠这个吃饭的,自己砸自己的饭碗,有意思吗?当初读专业的时候,怎么想的?
那火苗似乎有生命,在挣扎,在扭曲,也在欢笑和舞蹈……
万婉将尹健的专业书籍全部留给了我,当作纪念,她说这些你可能有用,如果没有,可以全权处理。
我说这是最好的纪念,也是我最想得到的,我知道我想干什么了。这些书,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和三娃推着万婉到两河口水电站大坝上。我们一起将尹健的骨灰撒在古锦河里,撒在他为之奋斗、反对无效并命丧黄泉的地方。
望着两河口水电站建设工地上那被削得平直的崖壁和断流的河道,我的思絮飘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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