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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

“不,不能真亲到……”

“时间太长啦……”

“一般是两下,左右各一,关系特别好就三下……”

labise。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社交礼仪。青年男女礼貌贴近,蜻蜓点水,肌肤不接,如同讲一句悄悄话,一触即退。

可以做得极有分寸。也可以显得万般暧昧,好似交颈痴缠,缠绵悱恻。

苏敏官眉梢渐渐发红,先是不自觉后退。小姑娘蔫坏,故意凑过来,生着细细绒毛的脸蛋凑近他的脸,半闭着眼皮,睫毛轻轻晃,很纯洁地勾他。

少女生长在尘埃里,黑暗的世情压她不垮,疾风骤雨将她洗刷得干净而纯粹。她悄悄的迎着春天盛开,恰让他目睹了最珍贵的绽放的瞬间。

从什么地方起来一阵痒,也许是后背,也许是心口。无痕无踪,抓挠不到,无计可消。让他只想狠狠将咫尺之外的小身躯抱住,放一把火把那痒处都烧掉。

偏偏她还不让。游戏规则是不许碰,不许亲,只能交换一下求而不得的体温。

他轻轻咬牙根。报应。以前没发现她这么会玩。

但他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试几次,强做镇定,故意装不以为然,显得很熟练似的。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却因为紧张,不自觉的用力,把她扳得有点疼。

她觉得一次比一次不像话,干脆扭身,“好了好了。算你出师。”

苏敏官还觉不够,笑道:“再来一次。”

林玉婵自己挑的头,只好委屈点点头,拨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脸蛋凑上去。

他没动,眉目低敛,眸子黑沉,好像在专心瞄准。

毕竟,要把自己整个脑袋精确地移动,跟对方脸颊中心点对点,还得有空间“啵”那么一下,还不能碰着,确实需要点技巧。

尤其是,当参与者头重脚轻,飘飘忽忽的时候……

苏敏官打量那精致的小脸蛋。腮边的曲线光洁而饱满,也染了淡淡的红晕。鼻尖小小的,嘴巴小小的,唯有眼睛很大,长长的眉自由舒展,带一点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小小的野性。

寻常姑娘多淡眉,用螺黛描画才能明显;她却正相反,细细的眉毛根根分明,眉梢修长,好似小鸟翠羽,颜色又黑,完全不用画蛇添足的染色。她再用小剃刀修整清爽,就成了凝练的柳叶长眉,比描画出的更迷人三分。

他的心眼针鼻大,不由颇有些妒忌地想,她和多少人有过labise,又有多少男人,曾欣赏过这双与众不同的秀丽的眉眼呢?

小姑娘伸着细长的颈,还在乖乖等。

他俯身,嘴唇轻轻印在她双眉之间,定了一刻。

林玉婵脸上一下沸腾了,惊愕睁开眼,腮边到耳根都红成樱桃,慌乱地看他。

“不是这样……”

忽而一阵妖风来,将她柔顺的发丝吹得凌乱,贴在腮边颈后。风里裹着几滴雨,水珠滚在她眼角,特别像刚被人欺负过。

苏敏官半闭眼,体内血流涌动,欲盖弥彰地摸自己下巴,虚心求教:“这叫什么礼?”

许久,听她无可奈何,细声说:“什么礼都不是……”

那就好。他放下心,唇角微翘,觉得扳回一城,目光火热地看她,低声提醒:“现在可以扇耳光了。”

就像你对那些心怀不轨的流氓一样。

她却没做声,眉骨红一片,撇过脸,抹着脸上雨滴,透过栏杆的缝隙,看甲板上忙忙碌碌的人,神色异样。

苏敏官得寸进尺,握着她肩膀,将她转过来,居心叵测地打量她鼻子嘴唇,好像在选下一块攻城略地的目标。

林玉婵蓦地捂住脸,感到火热的目光透过手指缝,还在自己脸上故意逡巡。她欲哭无泪。

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堕落是一瞬间的事。他学太快了!

自己作的孽自己还,报应虽迟但到。这才几分钟,脸红的就换她了!

两只手腕双双一热,眼前重现亮光,被他温柔而坚定地按了下来。

她心里懵着,结结巴巴警告:“我、我会扇你的。”

苏敏官慢慢笑了,风华绽开,忽然手臂猛地一收,极其有力地将她带到怀里。

她手臂蹭过湿润的木栏杆,狠狠地跌进那个结实温暖的胸膛。两颗心脏紧贴着比快。劲瘦的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指尖抚弄起一连串的战栗。

瞭望台窄小,容不得太剧烈的动作。他向后微微一仰,她整个人几乎陷在他身上。

两只手还被他箍得紧,她僵硬着身体,徒劳踢两下,脚踏不到实地。时间好像突然停止。四周水声汽笛声突然都消失,只有无边的安静。

瞭望台轻轻一晃,苏敏官声音灼热,叹息似的喊:“阿妹。阿妹。”

少年男女的情绪蓬勃炽烈,撕开俗世里的保护性的面具,本能载着冲动一路狂奔,理性追不上。

粗重的呼吸撞进她耳膜。炽热的手心扣着她腰肢,动作开始失控,男人的力量轻松筑起一道牢笼,裹住那甜美而脆弱的小鸟的翅膀。

他脑海中划过许多浅薄的、贪婪的、狭隘的念头。都是小姑娘大概穷尽想象也猜不出的。

他将它们一一过了一遍,然后扫进心中的冷宫。只是闭着眼,一遍遍吻她乌黑柔软的额发。

即便克制如此,小姑娘还是本能地感到危险,喘息着用力推他,人仰马翻的挣扎出来,通红着脸,扑在栏杆上,把自己上半身挂在外面,无助地看着那陡峭湿滑的梯`子。

身上升起奇异的热度。雨点扑面落在她脸上,风声轻微呜呜着,一阵强一阵弱的掠过她滚热的脸颊。

黄浦江上百余艘船,百余个瞭望台缓缓来去。她绝望地想,我刚才在做什么呀……

这跟她想象中的“早恋”太不一样!

苏敏官也退后,整理皱褶的前襟,用力压着喘息,脸上红潮褪去七分,垂下眼,睫毛挡住眸子里渐熄的火焰。

心中激荡的潮水退却,露出荒芜的黄沙乱石。他陡然间无地自容。

雨水淅淅沥沥,本应点到为止的一场春雨,今日偏偏拖了堂,吝啬地从天空里漏出点滴,没有结束的迹象。

他现在需要立刻下去跟人吵架,谈它十个八个单子。可他却被困在小小高台,困在露娜的心尖上。

他静静靠着湿润的围栏,任凭春雨打湿他头发,水珠挂在发茬上,一滴滴落下,消失在半空。

他忽然开口,说:

“我订过婚。”

林玉婵错愕转身。他容色宁静,好像只是随口评一句天气。

她低声问:“在跟我讲话?”

苏敏官极轻微地点头,转而看外面雨雾。

她心中骤然一阵慌乱,又莫名酸楚,立刻说:“可以不讲。”

“我订过婚。”他固执地继续,轻声说,“我六岁,我父亲便给我找了个官家小姐。二品大员的庶孙女。是他溜须拍马、用几万两银子砸出来的亲事。小姐出过天花,一脸麻子,比我大八岁。同级的官宦人家无人提亲,这才便宜我一个商人子。

“我那时还小,但也知美丑。闹了半个月,跪了半个月的祠堂。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命。我是他商行的接班人,终身大事必须能帮得上他的事业,否则……否则养我这个儿子做什么。

“两年后,那二品大员卷入漕运案,摘了顶戴,全家充军。这次轮到他们来求我家,想要将庶小姐提前过门,算我苏家人,免遭牵连。我爹当然不会让他们拖累,用了些不太好的手段,迫使对方退了婚。

“大家闺秀,被退婚等于声誉尽毁。我那未婚妻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死时十六岁。

“而我家只是出了些钱,安抚了亲家,压下了舆论。过得两三月,便无人再闲话。”

林玉婵不觉屏住呼吸,用力抓住栏杆上的小锁扣,轻轻“啊”了一声。

苏敏官朝她寂然一笑。

“我八岁,身上已背了一条人命,做了无数噩梦。后来我自己挣生活,曾去寻过那小姐的墓地,已是乱草一片,墓碑都被人卸走了。我也记不起她姓什么。

“说来你不会信。那不是我唯一一次订婚。官家小姐刚去世,我便被安排了第二门亲事。好像是个新科进士的独生女,饱读诗书,贤良淑德,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我父亲找人算过,这位亲家公迟早做大官,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提携我。

“只是没出一年,京城就来了风声,说要对十三行清算。对方明哲保身,决定退亲,派人来我家,说了很多难听话,对我一个孩子极尽羞辱。这婚事于是又告吹。

“我那第二个未婚妻通晓礼义,却是节烈。家人给她另聘人家的第二日,她开始绝食,到死没再吃一粒米。

“她和我同岁。由于是年幼夭折,连墓都没有。”

瞭望台外的雨雾逐渐清晰,洗刷出对岸的阡陌田野。苏敏官神色肃穆,朝南而望,垂下眼睫。

他神色忽而有些自嘲,轻轻拨弄自己受伤的手指。她在帕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只属于女孩子那灵巧的手。

“为了这个没见过面的姑娘,我也开始绝食。我不如她,只坚持了七天。只因我娘急得要跳井,我偷偷起来,喝了米汤。

“我爹于是找人给我算命,结论是小白克妻。破解法门倒也有,就是先纳妾,再娶妻。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一日我放学回房,乳娘不见,屋里多了两个通房丫头……你别笑,大户人家惯常如此,就像女孩子的嫁妆一样,早早就置办起来,可以先服侍起居……不过我还是吓坏了,跑到我娘房里,又被赶回去。我完全记不清她们的面孔,只记得她们思念父母的哭声。

“那时我家生意已是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家里便再养不起闲人。我亲眼看到她们两个被教坊妈妈领走,两个清白人家闺女,那日哭的脱了形。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一定是哪里有错。也许……也许我整个人都有错。

“我十一岁,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他戴着重镣锁链,奄奄一息,启程去伊犁。”

苏敏官仿佛事不关己地讲着,眼眸里始终带着一层温和的雾气。但讲到此处,忽然面色转阴,眼中闪过极冷酷的一道光,然后抬头,直直地看着林玉婵双眼。

她心中跟着一凉,撇过头,轻声问:“然后呢?”

“那时我已得天地会庇佑,不在名单上。我偷偷潜去囚车。他见了我,喜出望外。但他没问我娘,也没问我躲去了哪,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嘱托,说……小白,爹晚年得子,不求你出人头地、重振家业,你千万要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早早娶妻,多生子女,将来我死后香火不断,才有脸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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