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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洋人面面相觑。

十九世纪的西方人也有很迷信的。更何况,在他们的各种文学作品里,那神秘的东方早就被描绘成魔法和巫术的乐园。

上帝和耶稣水土不服,在这片土地上未必管用。很多人修建洋楼公署的时候,也得请人看看风水。工匠们拜鲁班,他们跟着脱帽致意。宁可信其有嘛。

而方才这位林姑娘所言,什么刀出必见血……不管是真是假,都成功地把一个原本只为娱乐的项目,升级成一桩夹带血腥的赌博。

有个傻楞小伙子真的跃跃欲试,刚要出声,就被周围人按住了嘴。

以男欺女,仅为娱乐而邀请别人的太太进行决斗,这违反了大不列颠自古以来的每一条社交礼仪,传出去让整个欧洲都笑话。

于是大伙都觉得挺没劲。

但也没人道歉。方才带头起哄的一个洋人小伙子端起酒杯,没事人一样转身,朝门外招招手。

“嘿,海关的人在那边,我们去和他们喝一杯吧!”

“是了,让马戛尔尼太太休息休息。你看她热得快虚脱了。”

“就是!咱们也应该招呼一下新来的客人。”

一时间一呼百应,众人呼啦啦走了大半,倒把隔壁的海关小团体吓了一跳。

马清臣对于这个局面也并非很满意,但最起码没有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他不满地瞥了一眼这个林小姐,赶紧也出去招呼客人。

郜德文命丫环拿来手炉,递给林玉婵一个。

“小姑娘,”四周清静,她好奇问,“你方才说了什么,把他们吓住了?”

林玉婵沉默片刻,反问:“你不懂英语,是怎么认识你丈夫的?是——是家里安排的?”

对一个刚认识的别人家太太,这种问话本来稍显突兀。但“女侠”光环先入为主,林玉婵直觉觉得郜德文不会那么容易被冒犯。

况且……方才她已经被冒犯得很厉害了。不差她这一句。

郜德文冷淡地道:“是我自己要嫁的。还有问题吗?”

林玉婵从她口中听到些微抵触和防卫的语气。

立刻想到,她嫁给洋人以来,大概承受了旁人各种异样的眼神:认为她丢脸的、不守礼教的、以色侍人高攀的、跟洋人一样放荡的……

林玉婵立刻澄清:“我没别的意思。华人洋人都是人,只要谈得来、处得舒服,对方人品可靠,在一起很正常啊。只是……寻常姑娘家里,可不太会支持她和洋人交往,对吧?”

郜德文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笑一笑,答道:“家里自然有人反对,但我父亲支持我。他说,这是我唯一一条可以摆脱命运的路。妹子,你不用为我抱不平。我不后悔。我如今过得很好。起码……很自由。”

林玉婵被这个答案镇住了一刻,半天才问:“令尊是……”

能说出“摆脱命运”这种话,绝对又一个当世先知啊!可她在历史书中,似乎没看到姓郜的大人物。

郜德文抿嘴微笑,并没有答。

忽然拉过林玉婵的手,说道:“可惜我丈夫并不常驻汉口,否则真想请你教我英语。说不来他们的话,真是吃亏。”

马清臣醉心中国事务,把他的太太当成汉语陪练,才不会耐心教她英语呢。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我也不是汉口本地人呀!如今住上海!你们若去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博雅的名片她随时备着一沓,赶紧抽出来。郜德文郑重其事地收了。

郜德文也不太识汉字,让林玉婵把上面的店名地址都念了一遍,忽然面色微动。

“上海博雅……”

郜德文闭目回忆,忽然说:“这铺子不是个留洋归来的先生开的么!姓容……难道是重名……”

林玉婵震惊,站起来,小心打量这位女侠洋媳妇。

天足、会武艺、风格独特的衣衫打扮、没去过上海却知道博雅、嫁洋人是“唯一一条可以摆脱命运的路”……

“等等、你……”她压低声音,慢慢说,“你见过容闳先生。在南京。你参加过太平军。”

郜德文眉目一霎,微笑。

“现在不是了。”她平平淡淡道,“多亏我丈夫从中牵线。我们的队伍已经弃暗投明,归顺大清。我的父亲叔父皆升二品武官,如今我也是有品级的孺人,配得上洋人叫一声夫人。”

在洋人圈子里,太平军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概念。在太平天国运动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们积极接触,以期和这个“未来能取代满清的政权”早早建立良好关系。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没太大顾虑。

林玉婵慢慢点头。

经过这几年的大清实地考察,她当然不会像个单纯高中生一样,把这些归顺的农民起义者定义为“投降主义”。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郜德文那句“弃暗投明”说得其实并不甚真诚,说明他们自有许多苦衷。

但……招安之后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婵不得不合理怀疑,郜德文她爹这一支队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样,郜德文已经提前嫁给马清臣,这些血跟她关系不大。

林玉婵飞快思忖一圈,觉得郜夫人还是可以交往一下。

她几乎有冲动,把义兴轮船参与拯救南京难民的事情透露出来。但终究忍住了。要跟郜夫人拉近距离,也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

再说,托赫德的福,汉口码头还在戒严,这些难民能不能顺利下船都是问题。

林玉婵笑道:“许多洋人欺软怕硬,你初来乍到,得给他们立规矩。别忘了,他们在中国是白身,你有品级——用他们的话说是爵位。他们要跟你讲话,还算高攀呢。咱们不能处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郜德文过去在太平军里,也是个女馆的小头目,心气儿高高的。

今日骤见一群异族男人围着自己起哄,文化冲击太剧烈,这才一时头脑生锈,被他们看了笑话。

此时跟同胞姑娘聊两句,郜德文心绪平静,微微一笑。

“这是当然——对了,博雅洋行的那位容先生,是你的亲戚?他今日没来?”

林玉婵遗憾摇摇头:“他出洋了。”

容闳去南京造访了一圈,看来给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玉婵心里忍不住出现一本八卦小笔记,哗啦哗啦狂翻。当年在南京,郜德文跟容闳说过话吗……聊到了什么程度……

现在琢磨这些当然是马后炮。最起码,容闳栽树她乘凉。因着“博雅”两个字,郜德文对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一见如故。

“林姑娘,走,陪我去前厅。”郜德文眼中微现斗志,“我去给那些不识礼数的洋人立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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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客人们早就忘了方才的僵局,谈话主题已经跳跃了半个地球,落到最新通车的伦敦地铁上。

郜德文扶着个丫环,微笑着招呼自己的丈夫。

马清臣已经微醺,跟一个巡捕房官员谈笑风生。闻言回头,脸上带着点不耐烦,说:“亲爱的,你该学着去招呼客人……

他忽然住口。短短几分钟之内,自己那高挑的中国太太周身换了气场,脸上摘掉了“好欺负”几个字。

郜德文清清嗓子,在几个宾客的注视下,微笑着命令丈夫:“你过来一下。”

杀鸡儆猴。要想获得洋人的尊重,得先把这个马清臣调`教好。

“驯夫”什么的,对林玉婵完全是未知领域。她接过一杯酒,打算认真观摩学习。

但郜德文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厅里忽然闯入一个中国侍从。他辫子歪斜,神色惊慌失措,手里拿着一封信。

“马大人,您需要过来一下。”那人喘着气,按照马戛尔尼的喜好,极慢极慢地用汉语说,“下游传来的军情,在苏州……”

大多数洋人不懂汉语,把这人的话当成背景噪音。只有赫德竖起耳朵,停了无关紧要的闲聊。

这听力题对马清臣来说有点难。等他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待要制止,已经晚了。

“……献城投降的太平天国纳王郜永宽,七日前被淮军设计诱杀,城内降卒皆被屠戮!淮军和常胜军已经快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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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莽撞的侍从一句话说完,郜德文脸色刷的惨白,双手虚抓,想扶住什么东西。

有人惊道:“马戛尔尼先生,您的太太……”

与此同时,林玉婵飞身冲上,捞住了晕过去的郜德文,把她扶到贵妃榻上,

厅里有随从通译,此时已经将方才的军情译成英文,慢慢传了出去。

但中国人杀中国人,对洋人来说只是个谈资。洋人也不知道那倒霉的“郜永宽”是何许人也。大家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叹口气,摇摇头,重新端起酒杯,议论起信誉和道德。

几个纤细的西洋太太听到此等人伦惨剧,叫着“我的上帝”,也当场晕厥。旁边绅士们七手八脚拿来嗅盐白兰地,照顾这些脆弱的女眷。

客厅里重新响起礼貌攀谈的嗡嗡背景音。

郜德文脸色惨白,半睁开眼。

周围只有几个丫环,还有新认识的林姑娘,焦急地问:“你还好么?”

林玉婵也关注太平天国战局,更有一点点历史知识作弊,对时局的理解,毕竟比寻常人敏感一些。

“苏州杀降”的剧情她似乎在哪读过,只是不知年代,看来正是此时。

清军一直在招安太平军将领,以求瓦解敌方军力。这项政策以前实施得不错,也有不少太平军人马转而倒戈,提供珍贵情报,获得荣华富贵。

只是现如今,太平天国强弩之末,灭亡指日可待,清军也就不需要降兵降将来帮助作战。这些人留着也是祸患,干脆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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