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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面不改色,朝大伙挥挥手,拉着林玉婵跳下舷梯,这才忍不住,弯腰伏在她肩头笑了半天。

“怎么办,”他悄声说,“说得我好想泡热水澡。”

林玉婵也低声回:“今天早点回船,偷偷烧个锅炉。”

苏敏官:“还想搓澡。”

“自己扭着。”

两人互相交换一个挑衅的眼神。

码头上的坚硬泥土地,已经被来来往往的客商踩成一片烂泥。好在两人都有准备,穿了长皮靴。

在没有市政工程的古代,下雪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除了雪景美丽,可以让风雅之士吟咏几句之外,雪天出行各种不方便,对穷人来说,更是一道难熬的关口。

远处有寺庙在施粥,队伍已经排出一里地。几家当铺门口也排了队。穷人们搜刮值钱的家什,去当铺赎回自己去年当掉的棉衣。

林玉婵记起来,自己当初刚刚降落大清的时候,手上还有几道红红的冻伤疤,因着原主营养不良,从冬天拖到夏天,经久未愈。后来吃饱了饭,又注意保养,那些伤才彻底愈合。

冻疮和伤口,是这个年代贫民的日常。

她在苏敏官纵容无奈的目光注视下,跑到寺庙功德箱,施舍了一把铜板。然后笑嘻嘻跟着他走到长江渡口。

对面的武昌城下,黄鹤楼银装素裹。薄雪掩盖了那本身有点残破的楼体,整座楼像个素衣美人,静静地注视着风云来去。

可是,通往武昌的渡口却堵住了。

刚才吵着要去泡澡几个几个义兴大哥也傻在原地,尴尬地跟老板面面相觑。

只有江高升愉快地招呼:“啊,老大果然来了,还是泡澡舒坦对吧?我说什么来着。”

几个本地人边走边拉扯争辩。

“不能走……还回来……洋人了不起……”

林玉婵耳朵一尖,悄悄一拉苏敏官袖子。停住脚步。

几艘小木船飞快地渡江而来,下来一群衣衫各异的武昌居民。他们说着气势雄壮的武汉方言,就算一句“下船”、“借过”,听起来都像是吵架。

何况他们貌似真的在吵架……

“不许走!”领头的中年人腿脚不便,让人抬在滑竿上,指着码头上一个洋人,喊道:“给老子回来!喂,大伙上,把他截住,莫要让他跑了!”

林玉婵看着那洋人熟悉的轮廓,惊讶地发现:“又是史密斯!我还没去找他呢!”

他倒先出了大风头,在民风彪悍的武汉,不知怎的拖了一群怪。

史密斯转过身,一点不害怕周围的暴民,面色平静中带着点讥诮。

“我是美国公民。请你们让路。”

黑奴圣诞肩扛手提,负着一大堆行李,那箱包比史密斯上船时还膨胀了一半。

由于负重,她走不快,被几个本地人截住,上手就抢行李。圣诞忠心护主,把一个八尺大汉踢倒在地,那人又在雪地上滑了好几尺,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气哼哼地检查掌心的擦伤。

便没人敢去劫圣诞,眼看她用肩膀开路,护送史密斯又行几步,越来越接近汉口租界码头。

忽然有人喊:“不能让他进码头!他要乘洋人火轮走!”

那滑竿上的中年人大声向围观者解释:“这洋人是小偷!小人是武昌岳王庙的保甲委员,兼任庙祝。今日大雪摔了腿,派儿子去看庙。这洋人见庙里无人,撬了块砖,藏在包袱里要带走,还好让我看见了!过问时,他装聋作哑,假装不懂中国话,乘船就走!还唆使他那个黑小厮把我儿子打了一顿!小的已经报官,请众位乡亲们把他拦住,休要让他跑了!”

追赶史密斯的十几个人,想必是这庙祝带来壮声势的。闻言齐齐点头,佐证这番话。

围观人疑惑:“这洋人没事撬砖作甚?觑你庙里好风水么?”

保甲道:“若是个寻常砖瓦也就罢了,他们洋人爱新鲜,我送他一车都无妨;可这块砖是当年岳爷爷镇守咱们武昌,监督烧制的一批老砖,有他岳家军的刻印,庙里总共没几块,我不信他是随手撬的!”

众人这一下哗然,纷纷道:“敢偷岳爷爷的东西,不怕遭报应?”

倒退回几百年前的南宋,武昌是岳飞北伐的大本营。岳爷爷在此处屯驻多年,当地人与有荣焉。

虽说有清一代,岳飞这“抗金”的功绩似乎不太好听,朝廷有意打压岳飞祭祀,岳王庙的香火也一落千丈。但岳爷爷的事迹传说,还是一代一代地留了下来。

此时听保甲这么一解释,不少人立刻怒发冲冠,仰天长啸,抡拳捋袖,眼看就要来个“壮志饥餐胡虏肉”。

林玉婵看到,激愤的人众当中,似乎还有昨天认识的茶商朱老板等人,拿着拖把铁锹,熟练地调兵遣将。

武汉人民真够忙的,怼完俄国人怼美国人。

可想而知,洋人要在此处落脚生活,比在上海艰难得多。

史密斯终于有点慌张。他躲在圣诞身后,大声辩解:“这砖是我买的!是我问庙里的人买的!金钱交易,买定离手,你们不能反悔,那是不讲信用!”

保甲破口大骂:“老子的伢才七岁,他懂个屁!你给他几个钱他能把他亲娘卖咧!”

围观人大笑:“把东西交出来!娘的,咱们一块上,十个还打不过他的一个黑厮?”

……………………

眼看群情激奋,苏敏官在不远处微微蹙眉,微一伸手,拦住了义兴船员们想要管闲事的脚。

今日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武汉三镇的民风。史密斯今日要栽。

不过,要是真把洋人当众围殴至死,那可没法收场。

在场这些闹事的“刁民”,虽说法不责众,大概不会通通掉脑袋,但为首的大概会砍几个,其余至少都是流放三千里。

别人的死活原本不干他事。但他看到,已经有官兵闻声而来,拉着百姓询问情况。要是史密斯今天真死在这群人手里,他、林玉婵、还有诸多看热闹的船员,估计都得拉回衙门审一审。

他朝众手下使个眼色,让他们看好林姑娘,自己整理衣帽,咳嗽一声,打算去客串汉奸,帮着圆个场。

“诸位,我是搭载这洋人来汉的轮船船主……”

自我介绍刚说到一半,忽然一个旗人营官纵马而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肃静!”

苏敏官微微一惊。他在绿营手底下吃过亏,不声不响退后。

“总督大人到!闲杂人等退开!”

一顶小轿摇摇晃晃地抬了来。兵丁衙役排开阵势,迎出一个威武大官。

史密斯原本已经犯怂,抱着那装古砖的包裹,犹犹豫豫的要打开。一看见中国官员来了,当即面露得色,挺起胸膛,朝那轿子脱帽致意。

喧哗的百姓一下子没了声,有人窃窃私语:“湖广总督!”

有人犹豫着跪下,不知该磕几个头。

但武汉人民对于父母官的尊重也仅限于此了。湖广总督官文,是个玩鸟弄鹰的旗人,坐这个位子全为监视曾国藩和湘军。在武汉三镇的茶馆烟馆里,百姓背地里讽刺道,说总督府有“三大”——妾大、门丁大、厨子大,讥讽他不谙政事,诸事决于家奴。

所以这头磕得也很马虎。大多数人干脆趁乱跑走。

苏敏官一回头,林玉婵不知何时也溜了,半个人影不见。

江高升苦着脸打手势,指指汉口租界方向,表示自己拦不住。

苏敏官心中隐约有猜测,冷漠看戏。

只有那保甲,让旁人搀扶着,下了滑竿,俯身大拜,连呼:“父母官为小人做主!”

这种民间闹事的鸡毛蒜皮,撑死了归知县管,本来不必惊动总督。但官文恰好来汉口视察商业,听到喧哗,又见此事牵涉洋人,不敢怠慢。当即丢下公事,过来刷个政绩。

随从们叽叽呱呱,几句话说明了情况。

那保甲磕头拜道:“小的先祖就在岳王庙里供神,传到小人这里第七代,小人实在不能让这庙里的一砖一瓦毁在小人手里!官老爷可怜见,请洋人归还古砖,小的愿自掏腰包,补偿洋人的损失……”

虽然心中恨洋人,但也知道洋人在大清朝的地位。因此当着官文,保甲这番话说得低声下气,全无方才的豪放气概。

雪地湿滑,已被来往人群踩成乌黑。保甲在地上,膝盖马上沾了黑泥。寒入关节,刺得他眉头连皱。

倘若是个爱民如子的官老爷,此时该叫他平身,站起来说话。

但在官文心中,洋人才是最要紧的。他压根没理那保甲,摆出一副笑脸,跟史密斯作揖寒暄。

“……原来是洋行特派专员。不知在汉口还待得惯么?饮食可还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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