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第 2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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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一怔,随后笑道:“容先生不允许啊。他转让博雅的条件之一,就是茶叶牌子不能砸。”
博雅精制茶是博雅的发家功臣,可谓三朝元老、糟糠之妻,哪能说弃就弃。
“刚才那伙计不是第一个来毁约的!”老赵心急,低声说,“就那个德丰行,简直是瞄着咱们的产品对付。他们倒是不敢明面上招惹咱们,见到咱们的人都躲着走,但咱们把货送去哪,他们立刻也去哪里卖。他们卖的茶叶,总是比咱们的质量强那么一丢丢。久而久之,抢了咱们不少客户。总之,现在精制茶的业务完全是贴钱。你那个小徒弟毛姑娘——”
林玉婵问:“不是让她研究德丰行的秘方配置吗?”
老赵摇摇头,面带不悦:“每次去,她倒是煞有介事的忙忙碌碌,就是不知道在干什么。问她,她就说遇到各种困难,如果能去德丰行的炒茶间里看一眼就好了——你说这不是废话,若是咱们真能去观摩人家炒茶,花钱给她做实验干什么?”
林玉婵点点头,表示理解老赵的心情。
她倒不觉得毛顺娘是偷懒。她要真想划水,回家给自己绣嫁妆被子,不比天天泡在茶叶堆里强。
那个小姑娘虽然机灵,但对商业买卖之类的事不太感兴趣,唯有对茶叶本身十分敏锐。
林玉婵也就让她发挥长项。
不过科研嘛,哪能一蹴而就,说出成果就出成果。就算放到现代,要研发什么新产品、新技术,一整个团队起早贪黑,忙碌几个月、几年才有苗头,也不奇怪。
至于“忙了几年,功败垂成”,更是常有的事。
何况毛姑娘是单打独斗,没有任何外界资源辅助。
但老赵显然对这个“白拿薪水的小女孩”颇有微词。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照顾老赵的情绪,笑着劝解道:“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第十一年才考出个功名,也不能说前十年的努力是白费,对吧?你也是个茶叶专家了,你多帮帮她嘛。”
赵怀生笑道:“哎唷,我没事去跟人家订了婚的小闺女搭话,毛掌柜不得把我打出来。”
这就是厚道人,第一反应是“避嫌”。
但林玉婵不以为然:“我还是小寡妇呢,你跟我说话少了?”
老赵:“……”
林玉婵:“哪个敢说闲话,我把他开了。”
破除性别壁垒从我做起。手底下男女员工不能沟通交流,她这老板当得有什么意思。
做好老赵的思想工作,她不禁又陷入沉思。
业内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德丰”这个品牌的重出江湖,很多人拿它跟后起之秀“博雅精制茶”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不言而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还是老字号稍胜一筹啊。
王全王掌柜似乎是铁了心和她对着干。正面冲突不敢,只怕又被“同乡会”当练手沙包,但他仗着资历和手头的技术,摆明了不惜一切代价,在茶货市场上吊打博雅,以报新仇旧恨。
精制茶的业务日渐萎缩。翻开客户订单列表,只剩下当初林玉婵当垆卖茶时积累的那些忠实老客户,要么就是冲着她的慈善噱头来买的。
林玉婵处理了一堆杂事,始终坐不住。见老赵闲下来,叫上他,打算去探探德丰行的底儿。
*
王全来到四方街,面对两个开着张的面馆,果断选择了便宜的那个。
不是他自甘贫贱,而是照顾老朋友的口味。
黄老头早就等在凳子上,一盏茶,抿得正香。
王全叫了两碗面,两人客客气气地推让一会儿,各自开吃。
“那个死妹仔财力雄厚。她用买棉花的利润补贴茶叶,一时半会倒不掉。”广东佬王全没注意面条里放了辣椒,稀里呼噜吃得满头大汗,一边火气十足地抱怨,“我手里的钱可快不够用了。黄老板,你给我介绍的那个炒房生意,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黄老头不紧不慢,往面条里又倒两勺辣椒油,看得王全舌头打颤。
辣椒是穷人食品,辣味加上咸味,可以弥补菜品的不足。黄老头贫苦日久,好这一口。
但他一开口,完全不是穷人思维。
“上次没能奈何她,王老板难道就轻易言弃了?凡事重在坚持嘛!”黄老头摸着眼镜腿,耐心给王全支招,“姓林的女子现在嚣张,是因为她手里有钱有客户。等你夺了她客户,让她挣不到钱,还会有那么多人给她撑腰?你在上海呆了这么久,见过几个免费管闲事的傻子?到时候你再把她悄悄地抓来,送官府判个逃奴,她那铺子不就顺理成章归你了?你不是说她那老爹早抽烟抽死了?连苦主都没有!——王老板哪,你是商人,是大财主。她呢,一个女人,没根基没背景。拿什么斗你?”
一套一套的丛林社会经验,听起来非常服人。
王全点点头,深表赞同。
其实他自己也是一般想法。被黄老头这么一说,感到十分的共鸣。
“可是,”王全喝了好几盏茶,总算把那辣味压了下去,皱着眉头说,“可是现银有点不够用了。黄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手头能有周转……”
黄老头摇摇头,愤恨地说:“托那林姑娘的福,小老儿现在还真赚不到什么钱。不过,你可以继续投资房产股票呀!”
王全苦笑。能调动的现银,都已经送到“英联房产公司”去生利息了。他总不能再变出本金来。
黄老头见他为难,眯着眼,嘴里吐着一阵阵辣味,小心建议:“其实,王老板不妨试试抵押借款……很多炒地皮股票的人都这么做,一本万利。等赚了利息,再赎回来便是……”
王全微微变色。直觉告诉他,风险有点太大。
黄老头嗤之以鼻:“不冒险怎么能赚钱?你们广东人不是常说爱拼才会赢?”
王全忍不住提醒:“那是福建话。”
“差不多啦。”黄老头笑道,“总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想当年我揣着五十银元来上海,差点死过多少次,才挣出后来一番身家。不是我埋汰你,王老板,当年我要是像你一般谨慎,如今还在某个棉花铺子里跑堂呐!”
王全忍了又忍,忍下了一句“广东和福建差很多”,还待再说什么,忽然,有人端一碗面条过来,礼貌说:“拼个桌?”
王全一抬眼,见那人一身长衫,腰间挂个烟斗,穿得比自己都体面,居然也来这寒酸面馆填肚子,心道:“死要面子。”
跟这种穷酸没什么好交往的。王全不耐烦挥挥手:“谈事呢,不拼!你到别桌等等去。”
赵怀生礼貌告辞,出了门,顺手把面条送给墙根一个乞丐。
走过一条街,进了个中档茶楼。林玉婵已经点了单,茶博士送来碗筷。
“林姑娘,”赵怀生坐下,很放松地端起一碗鸡丝粥,“那个跟你有仇的王掌柜,你猜猜,他如今和谁混在一起?”
*
“噗。”
林玉婵刚喝下去一口粥,差点全喷出来。
王全居然和黄老头混在了一起,可谓臭味相投。
这黄老头,自从携款消失以后,她就没在花衣街见过,以为他被“同乡会”抵制,没生意做,早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呢。
没想到,居然还在附近溜达。看来是有意避着她。
人有百态。有些人像温室里的异国奇花,盛开时鲜艳璀璨,但那水土只要有一丁点儿不对,立刻败落不复往常;有些人则像是丑陋的杂草,不管飘到那里,给点水分就能扎根,然后乱蓬蓬的喧宾夺主,好像凭借一点顽固的生命力,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既然再相逢,就是缘分。既然敢再来惹她,林玉婵也不能白给他当沙包。
她问:“他们聊什么?”
“无非是怎么对付你。姓黄的如今是他军师。”老赵本是宽容厚道的性子,此时居然忍不住一个冷笑,摸着长胡子,作出个军师造型,“我真是不明白,以王全的底子,踏踏实实从头做起,去码头搞大宗茶货,一样能慢慢赚钱。他跟你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一定要砸咱们博雅的牌子、夺你的铺子呢?风险这么大的事,哪比得上稳扎稳打,一点点赚钱?听你讲过,他也不傻呀!”
林玉婵觉得自己知道原因:“并不是他多恨我。他……大概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白手起家了,只能打我的主意。他买房产股票的事,多半也是黄老头撺掇的。两个人各取所需,倒算不上朋友。”
过去在德丰行,王全可谓翻云覆雨,分分钟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早就把他的胃口养大了。如今要他回到几十年前,从几十两、几百两的单子开始签,他多半没这个耐心。
正如许多中了彩票巨奖的普通人,奖金挥霍完毕之后,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中了奖反而破产,这是人性的弱点。
就说林玉婵,如今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奋斗出小富即安,能随时去茶楼吃一顿像样的点心。如果突然剥夺她的一切,让她一文不名地重新开始,从一天管两顿饭的力夫做起——落差是肯定会有的,干劲是肯定不足的,捷径是肯定想走的。
林玉婵分析道:“所以王全多半还会继续把资源都倾斜到跟博雅的竞争上。咱们的精制茶不能停产,继续跟他斗。我不信他炒房能炒出无穷无尽的钱来。”
她顺便敲打自己,在大清做生意,挣出万贯家财都没有保障。自己现在充其量算是小康水平,可不能“死于安乐”。
王全和黄老头并肩从小面馆里出来,急匆匆地走上街。
林玉婵放下茶钱,远远跟在后头。
王全先回到德丰行现在的行址——其实不过县城北门外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待了一会儿,又出门,去了附近的“鼎盛钱庄”,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进去。出来的时候,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厚厚的文书帖袋,是钱庄拿来放汇票银票的。
然后王全转弯,看那方向,是去“英联房产公司”。
销售员张百万热情出迎,把他俩迎进去。
出门的时候,王全手里又多了个帖袋。他和黄老头拱手道别,然后自己带着个仆人,双手护着帖袋,低头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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