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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已是五更了。
夜昼之分为晓,一月之初为朔,此时正是残夜褪尽,万物更迭。记忆中阿耶的面目早已模糊,阿素靠着隐枕,不知为何自己又重温那样的旧梦。
她含着怅惋的眸光空茫地落在榻角的金狻猊上,低声道:“掌灯罢。”
知她向来睡不安稳,青窈整夜守在帷幕之外,此时唤一列宫人来升起幔帘,内殿四角浑圆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身下的眠榻实在太大了些,绵绵延延,她倚在深处时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宫人们步伐轻盈的身影。淡淡的珠光如同一团团缥缈的雾气浮在虚空里,青窈拨开珊瑚帘,将一盏晶莹剔透琉璃灯置在枕障后,将一个羊脂白玉匣举过头顶,捧到她面前。
阿素接过那玉匣,打开见是满匣的伽罗香。
她若无其事地舀香,背过人去却用力将玉匣倾覆,满匣的伽罗香顿时坠入金狻猊口中,腾起细密的烟气,呛得阿素喘不上气。但她却无暇他顾,抖着手从香匣最底下取出张薄薄的帛书。
这是长平惯常与她通音信的方式,自隔绝了一切的消息,她便只能从这一封封手书中得知外界的一切。
展卷阅之,阿素听青窈轻声道:“原是子正时送来的,那时殿下正睡着,便未……”
她话音未落,阿素手中那只羊脂玉香匣落了下来,细碎的伽罗香屑碎溅了一地。青窈一惊,抬头正见阿素只握住那张帛书,面上失了血色又泛起嫣红,显然是心跳得剧烈。
青窈借着琉璃灯的光亮,仔细看完那一行细密的小字,心下愕然。同阿素一般,她隐约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却不知竟会来得这么快。
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青窈反倒是坦然了,望着阿素道:“殿下要如何行事?”
这便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千古难题,阿素想。阿娘还是他,刀刃的两面,她总须选一个,也只能选一个。
青窈沉住气,唤人来收拾,身畔的宫人跪在地上拾了那散落的残香碎玉,阿素低垂着眸子,手中长平送来的帛书已绞成了几道,指尖苍白,许久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望着青窈沉声道:“这讯息要送出去,送到东都去。”
大长公主如今正在东都,青窈知道,她终于做出了抉择。
阿素此时反镇定下来,从长安到洛阳,不过一夜两日。她松了口气,一切都好办,唯一难事是如今困在这宫里,连一只飞虫也出不去。长平自然也不行,这件事须得做的隐秘……
青窈望着她娇艳的面庞,眼下一点朱红恰似滴泪,她深深拜伏在地,然后转身而去。
如今是圣人御极的第二年,宇内清明。
自两年前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被驱逐,死在达恒笃城,向西穿过凉州瓜州,取道星星峡过八百里沙海,经伊吾到高昌,越过皑皑葱岭,突厥王庭狼狈地逃回热海草原。西到碎叶,东到高句丽,罹难的山河逐渐恢复了元气。
虽以征突厥的勋功受册为太子,但新帝勤政爱民,亦重文治教化,劝农桑,薄徭赋,免徭役,息兵戈,全国上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政治清明,百姓休养生息,朝廷广开言路,一时俊才云蒸,盛世之象已初见端倪。
回望百年,文治武功巅峰不过如此,即便如此,自承大统,新帝无一日之倦怠,一改景云年间荒废朝政之风,设单日常朝,五品以上常参供奉隔日入朝议政,每月朔望亦有大朝,西京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参朝。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又开进士明经科选贤任能,以为良佐。今上非长非嫡,亦为万乘之尊,所以甄选士人也并不论出身门第,一时间天下寒门读书人都跃跃欲试。
当然,这自然也触动了许多人的既得利益,自前朝以来历经百年,门阀世家势力根深蒂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仅如此,宗室中亦有微词,只是新帝并非仁糯,相反手腕铁血,杀伐果决,踏着鲜血临御宸极,深谙帝王之道。想起他处置反对者的手段,即便在宗室中辈分极高的那几王也并不敢触怒天颜,只是,私下里却有暗流涌动。
入了夜的西京,已过了宵禁。长安城中九条笔直的南北大街与东西大街将外郭分成一百零八座里坊,百姓皆已回坊内,现在只有巡城的禁卫在街道上森严巡视。
太兴宫原有五道高耸阔达的朱门,狰狞巨大的鎏金铺首衔环,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钉熠熠生辉。金吾卫十人一队推着高大厚重的宫门一点点将其阖上,又落下嵌着阴阳鱼的重锁,传说这鱼在夜里双目不闭,故用来监门。
最初得知宗室中几位叔伯谋反的时候,李容渊并不觉得意外,连他们背后的那几支郡望有几斤几两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不过是试探,那几个老狐狸便露出了尾巴,
只是,却说明这变革的步伐终究快了一些。年轻的帝王身姿英逸,郎朗昭昭,轻叹之后,负手而立,身后柔和的月光洒在萧瑟的大殿里。此时有另一件事正萦绕在他心间,那长长的名单上不仅有他的叔伯,亦有如今身在东都的安泰大长公主。
自景云朝末年涉政,公主权势已极,如今朝中宰相有三位皆出自大长公主府,但李容渊知道她想要的不止于此,譬如此时,身在东都的她已与门下侍中草拟了废立的诏书,只待宗室起兵便诏告天下。这计划原本也是好的,只是既然已被知晓,便全无胜算了。
就在此时,内侍监杨英步伐轻盈地走到了他身边,躬着腰立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站在殿外廊庑下看这如钩的新月。
杨英轻轻咳一声,开口道:“老奴记得姜相曾写过一首诗,便是赞这月亮,不过诗中说的是似乎望日的满月。”
见陛下毫无所动,杨英又咳了一声,继续道:“姜相人品风流,文采斐然,老奴还隐约记得几句,其中正有……”
听了一会他辛辛苦苦背姜远之的酸诗,李容渊终于无奈道:“有什么话想说便直说。”
杨英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道:“那老奴便直言,到了望日,咱们是不是也该去看一看皇后了。”
李容渊瞥了他一眼,笑道:“是皇后要你来当说客。”
杨英闻言扑通一声便伏拜在地上,从不入流的黄衣内侍到如今官居三品,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阿翁,他也只在陛下面前伏低做小。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面前之人的眼,在他面前最好的方法直言不讳,所以此时便颤颤巍巍道:“前日长秋殿中的女官来见老奴,带着彩绢百匹,明珠十斛,说是皇后赐下的,老奴便知其意,自然是不敢受,劝那位尚宫回去了,便来见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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