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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朝日,天未亮李容渊便已入朝。阿素应永仙之邀本应今日入宫,然而她打发了来接她的青牛车,命琥珀去东市另雇了一辆马车来,又请了四个工客充作家仆跟在后面,两人低调上了车,竟是向平康坊而去。

到了坊门之外,琥珀从未来过这般地方,望着两盏业已熄灭的红灯笼十分好奇。白日里坊内各曲的妓馆自闭门谢客,阿素命马车停在南曲,便有一个小童打着哈欠前来,望见从车上下来两位女客,不禁迟疑道:“娘子们这是?”

那四个高大的家仆在身后站了一排,接客的小童便有些怯怯,心道这莫不是要来砸场子,阿素扶着琥珀下了车,望着他道:“去请你们假母来。”

那假母昨夜迎客到半夜,此时被扰了好梦,蹙着眉颇不情愿地走出来,见到阿素心中便是一凛,虽打扮不同,但如此殊众的容貌让她一眼便认出眼前之人就是昨日李容渊身边的那位小娘子。

那假母望了望阿素,又望了望琥珀,心道连着身边的婢女也是锦衣华服,想必是主人更是金尊玉贵,应是府中极受宠爱的,今日来难道是为了那萨利亚?

虽心中踟躇,然九殿下身边的人她又如何得罪的起,只得赔着笑迎上去,果然见那小娘子带着婢女踱入室内,点名便要萨利亚出来相见。

那假母见自己所料无错,心下了然,又怎肯放萨利亚出来相见,眸色一转便想找个借口将此事圆过去。阿素见她无动于衷,望了眼琥珀,琥珀即刻上前道:“为她赎身要多少银钱?这人我们买下了。”

假母在心中笑了笑,说得倒轻巧,这是她花了百匹蜀锦才换回的艳姬,岂是说买便买得了得。

然而琥珀并不欲与她多言,只命那四位家仆抬出一个箱子来,其中一人将箱盖打开,那假母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那金匡宝钿箱中满满码放正金稞与未剪的金饼,粗粗看上去竟有百两之多。这已远远高于当初她买下萨利亚时的价格,不禁怦然心动。

然而她挽着帔子望了阿素一会,心中又有些犹豫,这人是九殿下定下了,若是她私自叫人领走了,到时候无法交代,于是向着琥珀勉强笑道:“娘子说笑了,萨利亚虽是买来的,可妾身却当女儿疼,总要为她找一个好归宿。”

琥珀大大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这些假母心狠,所谓女儿不过是她压榨挣钱财的工具,她不应,不知心中又打了什么主意。

正在这僵持的时节,郑妙儿与绛真子姊妹听闻动静也从内厅走了出来。郑妙儿与阿素相熟,望见她的身影便知怎么回事,与绛真子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主意。

那绛真子昨日蒙阿素求情才活下一条性命,此时自要为她说话,走上前去在假母耳畔道:“阿娘不过是图财,怎么见了这到手的金子倒要往外推。”

那假母嗔怪地望了她一眼道:“说得倒轻巧,若是一时贪了这钱财,过几日九殿下怪罪下来,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绛真子悄悄望了眼阿素,柔柔一笑道:“阿娘岂非不知,如今这小娘子是九殿下府中极得宠的,阿娘若是强塞人去,反倒是得罪了人,落不到好。”

她说的句句在理,那假母也是明白人,顿时心中一突,目光转了三转,最后终于又落回那一箱金子上。此时郑妙儿也上前劝道:“绛真妹妹的话无错,九殿下的心性我了解,岂是庸脂俗粉能入得了眼的,不过是当日不忍驳阿娘的面子罢了。阿娘不如收下这金子,反倒成全一桩美事。”

见两位最得面子的女儿都这么劝,那假母无法,只得命人唤萨利亚出来,又命郑妙儿取了笔墨,在纸上写道:“大周景云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九,买奴婢壹人,萨利亚,年十九,交与黄金百两。人钱两讫。”

郑妙儿写好字,将这卖身契交与琥珀收好,两位婢女扶着一位裹在白纱之中的聘婷美人,拎着一个小包裹从室内走了出来。

那异域美人行至身边,阿素倒唬了一跳,她身量甚高,比如今的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去,走起路来纤细的腰肢款摆,让人移不开眼睛。白纱下隐隐可见五官深邃,姿容绝胜,浓密的睫毛扇子垂着。

琥珀将卖身契与她看了,她乖顺地伏在阿素脚下叩首。

那假母一面觑着那箱金子,一面握住琥珀的手流泪道:“我这好女儿如今就交给你了。”

琥珀赶紧抽回手去,命家仆将那女奴送上车去,又嘱咐那假母这事谁也不可告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被来长安做生意的富商买走了。那假母得了金子心情甚好,连连点头应诺,花枝招展地送阿素与琥珀离去。

重新上了车,阿素与琥珀坐在一处,悄悄打量坐在另一处那位唤作萨利亚的女奴。她似极累,竟靠在侧壁上闭目,臂间挎着一个小包裹,似乎就是自己的全部家身。

见到这情景阿素倒有些同情她,这些被贩卖的胡姬都是极小的时候就被掳走,每日受尽鞭挞,忍饥挨饿练习舞蹈,最后不过千里迢迢被卖到长安,成为达官贵人的玩物,可谓身世凄惨。

想到此处她不禁望着萨利亚开口道:“你的家乡……在哪里?”萨利亚闻言微微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阿素了然,她定然已经没有家了。萨利亚既不愿说的伤心事,她自然也不能再提。好在来之前阿素已为她做好了安排,此时望着窗外道:“一会这马车会到义宁坊,那里是胡人的聚居之处。”说完又命琥珀取出剩下的一小包金稞递与她道:“这些金子足够你在安身立命,若是你还记得家在哪,也可以寻一个商队,让他们带你回家。”

“总之……”她望着萨利亚补充道:“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须知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不值得倾心依靠。”

闻听此言,萨利亚才饶有兴味地睁开眼睛,阿素此时方发觉,她有一双湛蓝的眸子,似曾相识,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双蓝眸了。摇了摇头将这摸不着边际的念头赶出脑海,阿素再次伸出手将那包金稞递与她,萨利亚深深凝视了她一会,才抬手去接。

然而就在阿素将要放手之际,手腕忽然被紧紧扣住,一股大力袭来,她被牢牢钳制在对面之人怀里。一旁的琥珀惊呼还未出声,便被肩肘敲击后脑径直倒在车中。

阿素被萨利亚扣在怀中,此时她才发觉这女奴力气极大,竟胜于成年男子。她忧心琥珀,拼劲全力挣扎却挣不脱,只得瞅准机会狠狠咬了她的手腕一口。顿时鲜血如注。萨利亚捏住她嘴唇令她松口,从身后将反剪住双手,在她耳畔低声道:“动什么,死不了。”

她的汉话依旧有些生硬,然而声音低沉,身上有沙棘花的香气。阿素汗毛倒竖,这哪是女奴,分明是个男人。蓝眸,美貌,女装,关键的信息触动了阿素心中的某个点,她忽然想起,两年多以前,那场马毬赛上入宫行刺,不正是她身后之人。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她感到后背一凉,接着便有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从身后抵到颈前。萨利亚在她耳畔沉声道:“若想活命,现在一切都要听我的。”

阿素此时倒听出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似受了伤。阿素想起方才他挎在臂间的那个小包裹,想必他的银弯刀就是藏在里面。虽然被用刀抵着,可是她的思路却在飞速地运转,他究竟是谁,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忽然间有一个念头攫住了他,难道他便是李容渊要抓的那高昌乱匪?

然而并没有更多的时间与她思考,萨利亚拿刀抵着她道:“让马车向东行。”

阿素无法,只得按照他的吩咐让那马车改道,然而越走越心惊,这马车竟是向着丰乐坊驰去。她心中忽然有一个念头,李容渊究竟知不知道,昨日落入他怀中的便是这个高昌乱匪,而此人还曾入宫行刺,之后便牵涉出自己家那件莫须有的谋反案,那当日这刺客,究竟是否与陷害自家之人是否有关,而李容渊又对这事知道多少?

阿素越想越心惊,不敢深究,然而马车已在丰乐坊李容渊的府邸门前停下,萨利亚挟着她下了车,虽柔柔顺顺贴在她身后,但那银刀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脊背。

朱雀闻得通传出来应门,望见阿素笑道:“不是说去赴十三公主的裙幄宴,怎么回来如此之早?”

然而当目光移到阿素身后的萨利亚身上,顿时眸色一深,不在多言,转身引他们入内。

跨过高高门槛,朱门关闭的一瞬,阿素瞅准机会,离开他的刀刃扑到朱雀怀中,抓着她的腰急切道:“抓住他,他是乱匪。”

然而朱雀只是安抚性拍了拍她的肩,反倒神情严肃,上前扶住萨利亚,忧心道:“还好吧。”

萨利亚脸色苍白如强弩之末,望见朱雀的一瞬似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勉强以弯刀撑住。朱雀唤人将他扶起来,送往东苑安置。

阿素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百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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