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少年太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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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姬讶异于自家儿子的沉默。四年未见他好似比曾经更加活泼了些，至少她从前是未见过赵政方才在水中捉鱼时脸上流露出的孩童的天真与狡黠。可是,四年未见他也好似比以前更冷漠深沉了些。

按理说四年未见的母子不说抱起来喜极而泣,至少也是有说不完的话才是。

可他的儿子除了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娘亲,便没了什么下文。

这么一琢磨,赵姬心中一跳。

她看着坐在马车里若有所思的孩童,用着关怀的语气道：“政儿，可以同阿娘说说你这几年来的经历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赵姬发现赵政因为她的问话猛地僵直了身子。

她默默地将面前十分不自然地孩童揽进怀里,“政儿,我们是母子,虽然四年未见,但骨肉连心、血浓于水。有甚话、甚苦今日都可尽数道给娘亲听。”

赵政的身子渐渐放软，似是已经习惯了这个亲昵的拥抱。她的声音十分的干净清澈,像山间叮咚流出的溪流，“只是从郭开那里逃出时受了点苦,后来便遇见了师傅。四年来一直在这山间随师傅一起隐居生活。虽说不比从前,但也自有一番乐趣从容。”

赵姬微微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师父看起来还未到而立之年,怎就有了慎道的志向？”

“世间有全然的隐士，也有一种为出世的隐士，师傅当属后一种。”

赵姬闻言兀自点点头。

一行人回到邯郸城已经是深夜,匆匆洗漱收整一番后，便各自入睡去了。

赵政躺了一会儿，又默默从床上爬起坐在客栈的窗前，望着外面的冷月。

“公子夜深该睡了。”赵高坐起身子道,嗓音柔柔的，所以哪怕是叮嘱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顺从。

赵政没有回应这夜深人静里突兀的声音，仍然盯着皓月发呆。

赵高十分地心疼，自她认识赵政以来，赵政每夜都要在很晚很晚的时候才睡，有时甚至要干坐到深夜。

她倒是问过赵政，可是赵政自己也没有答案。

问她是不是睡不着。

赵政只是说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遗失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赵高也劝道：许在梦里就见到了呢？

赵政那时候的眼神她怎么也忘不了：浓重的悲伤霎时间弥漫了整双眼，无神的眼睛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溢满了泪水。但是那泪珠却迟迟掉不下来，因为这个时候赵政已将它们擦去了。

后来隐隐约约地她才明白，对方是丢失了关于过往的日子。

赵高望着在窗边显得十分孤寂单薄的背影，心里也揪揪地难受。她睡不着了，于是掀开被子走到赵政身边道：“公子明日就要回秦，成为尊贵的秦国王子，应该高兴才是。”

赵政轻声呢喃道：“是啊，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小高子，我却似乎更难过了。”

“毕竟公子您在赵也待了许久。”

赵政摇摇头，“小高子你知道么？当我来到邯郸时，心中没由来地喜悦，仿佛曾经空落落的地方得到了填补。”

“公子曾来过邯郸？”

“我不知道，仿佛来过，可是却无任何清晰的印象。”赵政叹了一口气。

赵高像是明白什么似的：“公子或许真得来过，只是忘了。”说着又道：“也许公子那失掉的东西就在这里。”

赵政道：“也许罢，可惜明日便要离去了。”

“公子，小高子有句话。”

“你说。”

“我小时受人打骂，没处躲去。阿娘便告我要忘了这不好的事。打都打了，还记着岂不是更折磨自己？忘了便也不那么难受了。”赵高说着顿了顿道，“也许公子忘记的东西是不好的，公子那么聪明，应该比小高子能忘。小高子现在还记着以前，仿佛就跟昨个才发生的一样，恨得牙根痒痒，可又无可奈何。”

赵政转头望着一旁瘦小的人道：“等到了咸阳，再没人敢欺负你。”

赵高瘦巴巴的脸笑得开怀，“小高子今生最有福气的一件事，便是遇见公子你了。”

赵政也笑了笑，“去睡吧。”

“那公子...”

“我也睡，明日要赶路的，总归需要精神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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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是没精神起来，好不容易在后半夜眯了眼，却又连坐了几个噩梦，索性不睡了，只干巴巴地侧着身望着外面。

天渐渐亮了，可赵政的心却往下沉。

且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为何难受，眷恋邯郸？她这个像只活了一年、记忆中只有青山绿水的人眷恋这半影半张不过见了一夜的亭台楼阁？

也许就该像师傅说得，像小高子说得那样。忘了便忘了吧，她还小、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总不能老是放不下，老是难过。

她才八岁啊，公父娘亲仍在，还能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可虽这样想着，正式归秦的车队辚辚在邯郸宽大的街道行驶时，她还是忍不住掀开布帘往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