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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选步伐有些沉重。
时候不算晚,屋里还不需要点灯,计进才知道他要来,早早将屋子洒扫干净,准备好了些酒食。计进才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不顺利,吴选也少有顺利的时候,计进才道:“来啦?快来坐。”
吴选的目光与他一触即离,挺直了腰背,在计进才的对面坐了下来。坐定之后将计进才打量了一下,说:“叔父憔悴了。”
计进才将珍藏的书籍变卖心情很差,仍然装出很振奋的声音,说:“才搬了家,洒扫整理有些累罢了。”
“也该买个小厮伺候着,又不贵,我还有些几个钱,一个粗使的人还是买得起的。”吴选说着,给计进才斟了杯酒,两人碰了一杯。酒入喉中火辣辣的,并不甘美。
计进才一边给吴选布菜,一边道:“我一个人习惯啦,留下来,给你娶妻之后买个丫头伺候着。”
吴选咬紧了牙关,他就知道,这事儿是躲不过去的,有点敷衍地说:“不急。”
“怎么能不急呢?你已经二十三了,该传宗接代了。”
“哪里来的贤妻?”
“我正在为你找,这几个,”计进才摸出一叠纸来,“聘礼要得虽高些,却都是良家子。”
吴选哼了一声,没接话。计进才又说了几人的优点,什么这家兄弟多好生养,那个针线好,可以补贴家用,诸如此类。
吴选听得有些烦躁。
对于计进才这位“世叔”,吴选是有依赖有感激的。甚至觉得因为有计进才的存在,他才没有彻底的堕落。计进才的无私奉献时刻提醒着他有一个清贵的出身,他祖父的气节比京城那些墙头草高尚得多。
而这些,与他目今不堪的处境一起,形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上一刻的内心是那么的骄傲自豪,下一刻现实的摧折就有多么的难堪。
吴选问道:“可有知书达礼者?”
计进才愁苦了脸,这正是他与吴选的分歧之所在了,道:“目今可不好找这样的人,你如今第一要务是要有个子嗣,好生养就行,什么知书达礼都且不要讲究。”
“怎能不讲?”
两人争执了起来。
外面等着吴选回城的人不干了:“小郎君,该走啦。”
计进才要省钱,就只租了这一间屋子,里边儿吃吃喝喝,香味儿飘出来,外头的人只有一头驴陪着,自己喝风,那驴还有点干草啃,实在让人不很满意。加之天色渐晚,城门一旦关了,就只好在外面过夜了,也就没好气地催着。
吴选也正在气头上,骂了一句:“滚,不走了!”
“呸!杀才!驴钱还没付呢!”
计进才摸了把钱,出去赔了两句好话,将人打发走了,回来又说吴选:“谁又惹你生气了?”
吴选冷笑一声:“我哪里配呢?”
“这有什么配不上的?真的有人惹你生气了?”
吴选不想与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我要一个读书识字、知书达理的妻子的,宁可晚一些。万一遇到大赦了呢?”
“大赦?何其难得?”一般大赦也就几个原因,什么登基、立太子、立皇后,又或者有特别的人病重积福。目前这几样都没有。
吴选压低了声音:“逢新君登基,都会有大赦的。”
他家上一回赶上开国皇帝登基,那是钦定的不赦,这一回只要死一个皇帝,他也就脱离苦海了。
计进才没有这种赌性,还是劝他:“只要性情好,能持家就可。娶妻娶贤,纳妾才讲那些个虚的。”
这就又回到刚才他们争执的内容了,谁也没能说服谁,计进才的脾气还算好,只是一味坚持,吴选的脾气却上来了,又问了一句:“难道我不配?”
计进才算了一算积蓄,那是真不够他配的。出身好、知书达礼、品貌端正,你有再多的钱,这样的人家也不会把女儿给一个乐户。而吴选的户籍问题,正是所有问题的症结之所在,这又涉及到他的祖父的案子,没人愿意为他接这个烫手山芋。
两人越说越僵,吴选到最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计进才句句在理,他知道计进才一直以来都尽力为他谋划。计进才越务实,就越显得他现在的处境越不堪,他“不配”。这是吴选不能容忍的。
吴家出事的时候,他已经七岁了,记得家庭幸福时的事,也记得当年的一些世交玩伴。如今,玩伴们还是玩着,他成了被戏弄的那一个。玩伴们娇妻美妾,娶的是名门淑女纳的是小家碧玉,他竟是样样不如他们?
咬紧牙关,不将这最后愤恨比较的话说出来,是他最后的尊严。他不想计进才这最后将他当作“人”看的人,也瞧不起他。仿佛这一句话说出来,他就彻底被扒光了,在计进才面前也没有了最后的矜持。
吴选深吸一口气:“叔父,天色已晚,你早些安歇吧。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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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进才记得刚才已经把驴给打发走了。即使沦为贱籍,吴选也没在体力上头吃过苦头,更没有自己徒步赶夜路的经历。夜路不安全,脚程又慢,等他到了城门前,城门早就关了。困在城门外面要怎么过?
计进才赶紧去拦吴选,留他住一夜,吴选是一心要走。叔侄二人你走我追,拉拉扯扯,从屋里一直到了坊外,大路上还走了一段路,四下光线越来越暗,只有不远处的民宅与远处的城墙上渐渐亮起了灯火的光。
这两个人,一个想清净一下,另一个担心他的安全,都不肯放松,争得累了才停下喘口气。争执停了下来,才注意到有一阵杂乱的脚步靠近。计进才开始没放在心上,因为这里是城外,一些在城里做零工的人晚上赶回来,也不雇个脚力,全凭两条腿走,回来都不会太早。
越听越觉得不对,如果是收工回来的人,脚步声应该是从京城方向传来,越来越近。这阵脚步声却是从城郊住宅方向往城里赶,这方向就不对了。
计进才心里咯噔一声。吴选早就警惕起来了,凡有人靠近他都有那么一点警觉。奈何叔侄俩都只顾争执没有打灯笼,远远的看不清来的是谁。
来人跑得很快,须臾便将他们围了起来,领头的掏出个火折子,拧开一吹,很快点着了几个火把,影影绰绰的五、六个人持火把,另有几个手持棍棒,将二人围了起来。
计进才一看便叫一声不好,吴选也觉得不妙,这些人装备齐全,哪怕是群劫道的强盗,今天他们怕也是凶多吉少的。计进才将吴选护在身后,突然人堆里有人叫了一声:“吴选!”
吴选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
就有人说:“没错了,是这个小白脸儿。”
计进才上前一拱手:“诸位好汉,我这侄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这里有两贯钱,权请诸位吃酒。”
领头那一个歪着嘴笑了一下:“老货倒识趣。”上前接了钱。
计进才松了一口气,歪嘴头领又“哈”的一声:“白得两贯钱!拿下来!”
计进才有点懵:“你……你怎地没有信义?”拉着吴选要跑,又哪里跑得了?一顿棍棒打得二人抱着头,几人一拥而上,又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两人疼痛难忍,再没力气挣扎,这才一人一条麻绳捆了,将嘴一堵。
领头人“呸”地一声,说:“你们才没信义!咱们讲信义得很!有人出钱,要拿下你。爷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就是讲信义。这两贯,是你自己孝敬爷们的,爷们可没答应你什么。哈哈哈哈!带走!”
捆着人的无赖都很兴奋,将火把在两人脸上照着,以看惊恐的表情取乐。哪知计进才是一脸的沉默愤怒,吴选则是面沉如水,令人十分扫兴。一个无赖伸手在吴选脸上捏了一把,恶意地看着吴选,笑着对歪嘴头领说:“大哥,这小子果然长得细皮嫩肉,比娘们还好,怪不得有人要绑他。要不,咱们兄弟乐呵一把再交出去?反正不知道给多少人用过了,也不多咱们,他还能验身是怎么的?”
满意地看着吴选的表情变了,无赖又是一乐,哈哈大笑着在吴选脸上又摸了一把。计进才大急,这群人将二人推推搡搡,居然在往回走,心道,等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好了,必有人发现。
走不几步,却突然发现不对:是他想错了,如果是将他往那个人多杂乱的聚落,随便找个破屋子一扔,那个地方可没有什么官差巡夜。挣扎了几下,又挨了一顿拳脚。
正在着急间,一队人马执着火把迎了过来。为首一人问道:“什么人?!”
计进才心头一喜,这人的声音他认得,他新住这地方,虽在城外,但是治安还是不错的。没有官差维护,却有公孙府的“家丁”。这些人兼管着看守房屋、防止有人偷窃损坏、夜间也会巡逻,迎一迎晚归的住客,调解一些邻里矛盾。据说还会管一下救火。
可是他被塞了嘴,说不出话来,好在来人眼尖,问道:“你们这捆的是什么人?”
无赖儿也会看眼色,骂人的话到嘴边,看了这一队彪形大汉,又咽了下去,道:“主人家丢了东西,抓了两个偷儿。城门关了,明天一早就送过去。”
领队的汉子问一句:“哪家的?要不要帮忙?”
无赖儿胡乱诌了个“城东李家”,这领队盯这群人有些日子了,也故意说:“城东哪里来的李家?你究竟是什么人?”
两下没说拢,无赖儿的好脾气也到此为止,恐吓到:“贵人家的事情,你少管,知道得多了对你不好!”
领队像是才发现的一般,突然说:“咦?计先生?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是贼?”
至此,计进才与吴选都放下心来。只见两队人很快打作一团,并且马上见了分晓。原本绑人的,现在被绑了起来。这一队人是荣校尉手下常年抓舌头的,抓人最是有经验,上来先照腿脚上招呼,长棍抡开一个横扫,一个盯一个,挨个儿抓了。一面给计、吴二人松绑。
眼看不能善了,无赖赶紧趁嘴还没被堵上说:“我们是吕家小郎君的人,你们惹不起!趁早将我们放了,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这下连吴选和计进才都疑惑了:“跟吕家有什么关系?”
领队等的就是这句话,上前问计进才:“计先生,你们与吕家有什么瓜葛?”
计进才哪里知道?吴选也只是摇头,他跟吕家也没什么深入的瓜葛,侍过几次宴,但是吕家虽也以文雅自诩,却是后来才到了京城,关系并不深,也不好这一口。
领队道:“这却有些麻烦,还请二位跟我往别院暂歇,否则恐怕要有事。”
计进才还在回忆与吕家有什么往来,吴选却还能想到:恐怕这些人是担心我们与吕家有什么瓜葛,怕担干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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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府的别院离这里并不很远,权贵们的别业也不止一处,这一处已经有些日子没人过来了,洒扫得还算干净,留几个看门的。
人一到,计进才、吴选先被让到一处客房住下,领队飞快地行动了起来,上报、审讯、善后。天际刚刚闪出一丝亮来的时候,已经派人往城里送信了。
公孙佳起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早,她是被喊起来的。通常这个时候,城里敲钟了,她还能听着钟声半梦半醒再眯一阵儿,浑浑噩噩许久。今天有事,事关东宫,她不得不勉强起来套了件衣服。
单良已经将消息给整理出来了,给她说了个梗概:“广安王妃私下找的她弟弟吕济民,吕济民派了心腹的一个小厮带着钱找了这些无赖。那个小厮就跟着这群无赖,亲眼看到抓着了人。他也没能走脱,都在咱们别院里关着。果然是广安王妃自作主张。”
公孙佳睁开一只眼睛:“哈?还真的是她?抓吴选要干什么?审出来了没有?”
之前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她就想得到更多的信息,以便处理眼前的情况。万万没想到,单良摇摇头:“不知道,这些都是跑腿办事的人,能知道这些已经是因为拿到了吕家的下人。他们连前因都不知道。”
没有审出更多的信息,这就出乎公孙佳的意料了。细细一想,居然很有道理,谁会将前因后果都交代给雇来的打手,那这个人一定是个傻子!
只是坑了她!公孙佳有些懊悔,失算了!这是一个教训,要记牢。
没有更多的信息就不好做出下一步的应对,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事。
公孙佳道:“直的没有别的了?这些人是不能扣太久的,吕府肯定会出来找人。立时放了又会打草惊蛇,找个合适的理由。”
单良道:“是。那还拿吴选做文章吗?”
“当然,人都抓来了。不过不能明着用,我可不想由我来挑明,”公孙佳说,“不过,如果是先生,会用吴选来干什么呢?”
单良说:“要是我,把吴选养起来都比现在打得鼻青脸肿抓起来要有用得多。显贤惠,又把人捏在手里,吴选已经是乐户了,等于废了一半,再给他醇酒妇人,让他染上种种恶习,彻底养废他。以广安王那个万事求全责备则好面子的性子,吴宫人再好,吴选要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也是会厌恶的,丢脸太过、丑闻太多,连带吴宫人失宠也是指日可待。
或者干脆告诉吴宫人她弟弟的境况,让她求广安王救她弟弟,广安王,嘿嘿,怕也不愿意沾上这个事。”
公孙佳道:“那位确实是那样一个要体面的人。这件事咱们怎么用才好?”
单良说:“不能明着用,那就暗着用,找个事由,把吴选埋进去,等广安王自己挖出来。”附在公孙佳耳边说了一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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