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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明亮,四周围都是着短打衫的成年男子,中间则是被带回来的七十名船主。
赵白鱼拿出他从京都府各个水门调来的账本,翻开来看,随口念出一个名字“五百料的漕船交了四两关口税、三两过桥税,运的是一批总价八万的南诏玉石,按律需交一千六百两胜钱……还没交吧?”
赵白鱼“东南沉香、安南老山檀,品质上佳……广州港来的漕船?装了三艘五百料的漕船,算来这税得是那批南诏玉石的两倍。”
抬眼望向眼前这批商人,他们脸色阴沉,却无几分惊惧,俨然是有恃无恐的姿态。
“备好笔墨纸砚和算盘,请诸位今日把税都结清。本官亲自监督诸位把税交了,什么时候把税交齐,什么时候走!”
砚冰立即叫人从里屋搬出书桌、笔墨纸砚和算盘,坐下来,随意点了个船主“您请过来把税结了吧。”
被点名的船主不动,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瞪着赵白鱼吭吭哧哧半天才说一句“我要见你们漕运衙门的税务副使。”
赵白鱼上前,疾言厉色“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比不得八品下差,不配喝令你交税不成?如今本官是奉旨办差,依照国法亲自请你们交税,你们推三阻四,还得看人才肯交?你们因何而交税?是看陛下,看朝廷和国法,还是看一个八品税务副使的脸面交税?!”
船主被质问得连连后退,求救似地看向其他人,但赵白鱼挡在他面前。
“别看了,这里眼下是本官做主,就是陛下亲自到场也不能阻止本官依法办事!”赵白鱼拨弄手腕上的佛珠,语气冰冷“早点把税交上来,早点离开,你们不希望货都烂在码头上吧。这耽搁一天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四渠里,我都替你们肉疼。”
船主们双手垂在身侧,低头不语,颇有负隅顽抗、消极应对的意思。
“不见棺材不落泪!”赵白鱼动怒“既如此,便耗着,看是本官先耐不住还是你们能眼睁睁看货物烂在码头那儿!”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赵大人好威风啊!下差在中庭便被您刚正不阿的声势震慑,如若不知实情,还以为您是什么不畏权贵的再世贤臣!”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文官袍的中年男子走出,身后则跟着眼熟的小吏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此时风闻税务司闹出的动静而起夜匆匆赶来的刘都监从后门钻进来,一见这场面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仍然强忍恐惧之色挪到赵白鱼身侧,压低声音说“大人,这位是五皇子府里的杨参谋,右后边那位就是咱们衙门里的税务副使。”
果真消息灵通。
赵白鱼坦然自若“杨参谋来此,是奉五皇子命令、还是借户部的名头来插手我漕运衙门的事?”
杨参谋冷笑了声“赵大人小诸葛、小青天之名,卑下如雷贯耳,哪敢借什么名头以权压您?不过是五皇子风闻府里几个码头闹出大动静,怕影响京都民生,特遣卑下来看看罢了。”
环顾一圈,他问“敢问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白鱼有所防备,到底是有些摸不透对方来路“本官按律课税。”
“原是为这事?我当是为了什么,值得赵大人带人围了码头,还将这些商人都圈到税务司来,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是为了这事儿?”杨参谋啼笑皆非,装模作样地指着院里几十个商人说道“不是我说你们,人赵大人是为国家、为朝廷办事,按律依法课税不是寻常事?亏你们当了几十年的商人,经常跟课税官吏打交道,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么还能被青天大老爷吓成这副德行!”
院里几十个商人面面相觑,虽然杨参谋是为他们而来,但这番话说得他们云里雾里,猜不出杨参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参谋“哎呀,你们忘了你们在户部这儿交了塌房税?租赁条子都盖了户部的章,就等你们落地发还,怎么被赵大人一吓就忘记这事儿了?”
塌房税是什么?
赵白鱼满心不解,但没表现出来,冷静地看着一众商人从紧张、惶惑到如释重负,脸上挂满轻松的笑容,同杨参谋拱手说笑。
刘都监在赵白鱼耳边解释何谓塌房税,赵白鱼心里一动,颇感惊奇,这种港口租赁货仓进而交税的方式倒有些像现代海运模式,没成想在商业萌芽的大景竟早就进化出该模式。
大景重视商业,商品经济繁荣,开创出前朝未有的最大规模的商业税,因是前所未有之举,商税有正税杂税之分,其中杂税繁杂,甚至出现不同省份、州府有不同的杂税名目现象,而赵白鱼到底是新官上任,看漏一些交税名目倒不奇怪。
漏了一个塌房税,反被抓住话柄,落了下乘,赵白鱼自然认输这一局。
杨参谋踱步到赵白鱼跟前,笑着说道“赵大人当真是贤臣能吏,这刚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急着办大案,您就不歇歇吗?淮南大案时,您出尽风头,全身而退,过去不到半年您又干出惹眼的事儿,不累得慌吗?”
赵白鱼“为百姓做事是我的崇高理想。”
杨参谋被噎到,说实话当官的见多满口‘为国为君为民’,实则结交朋党、大肆敛财之人,的确第一次见到赵白鱼这种言行如一的人。
但他不会敬佩,只会反感。
“赵大人,您太较真了。”杨参谋不认为赵白鱼能在官场走多远,他带着居高临下的规劝语气说道“之前是杜度支担任您这官职,他熟悉三司,天下税收名目三千,条条在他心中,可他为何不敢对漕运衙门大刀阔斧地改革?您知道原因吗?”
“愿闻其详。”
“素闻大人聪明绝顶,您还是慢慢琢磨吧。”
言罢,杨参谋浅笑着离开。
一众商人跟着离开,经过赵白鱼身边时还冲他翻白眼,阵阵冷笑,有一个脾气爆点的,还啐了口。
砚冰怒极“你敢羞辱朝廷命官?”
那商人无赖地回道“喉中有痰罢了。大人若觉得小人吐痰侮辱了您,但将我捉拿进大牢便是。”
砚冰气得脸绿“你!”
赵白鱼拦下砚冰,而商人讥笑一声便大摇大摆地离开。
砚冰颇感委屈“五郎,咱们被摆了一道!”
赵白鱼笑了,“我也不见得就输了。”
砚冰“您不生气啊?我看他们那幅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他们逃税成性,您是职责所在,到他们嘴里您变成沽名钓誉贪功之人!”
赵白鱼的确心态平和,连刚才质问那批商人时表现出来的怒气也是表演。
“以前当少尹,官小,人微言轻,上受气下受难,比现在难多了。”
砚冰咕哝“能一样吗……那会儿您是七品芝麻官,现在是五品京官,连代天巡狩的钦差都当过,背后还有临安郡王撑腰,怎么还得受那群人刁难!”
赵白鱼听着这话,脸色一瞬严肃“砚冰,如果你还想跟在我身边学点东西,思想和态度最好摆正!”
严厉的语气吓到砚冰,讷讷地说“知、知道了。”
赵白鱼“去给那些工人发钱,今天就到这儿。告诉他们如果还想再挣钱,明日辰时到后门那里等,还有本官承诺他们会先结工钱。”
“知道了。”砚冰赶紧去办。
赵白鱼看向正悄悄转身想跑的税务副使“劳副使留步。”
税务副使讪笑“下官见过大人。”
赵白鱼走过来,绕着税务副使打量,脸色平静,偶尔流露一丝玩味,叫税务副使捉摸不透还心惊肉跳,浑身难受。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税务副使小心翼翼询问。
“没事。”赵白鱼站定在税务副使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是突然发现什么人都不能小看,他就是一只蚂蚁、一粒米都有不可小觑的用处,尤其是底下一些老吏。别看他们官小,好像一辈子没前途似的,其实聪明得很,那腰包里的油水刮一刮,比一些五六品京官还丰厚。”
税务副使勉强笑“大人说笑了。”
赵白鱼“我又没说你,你紧张什么?”
税务副使擦头,连连赔笑“下差急着赶路所以热、热出汗,不是紧张。”
赵白鱼笑了,“劳副使大半夜赶过来也是继晷焚膏,爱岗敬业,难为你一把年纪还让你白跑一趟。这样吧,我明天还雇佣那帮工人,你帮我给他们记名字、发牌子。对了,我还承诺提前结工钱。”
税务副使连连点头“敢不从命。敢不从命。”听到最后一句愣住,“那、那工钱从哪来?咱们衙门能支使的银子不多,经不起这么耗。”
赵白鱼“你先帮我垫付。”
“啊……啊?”税务副使如丧考妣,以为是新任上差从杨参谋那儿吃瘪便找他撒气,因此不得不听话,沮丧不已“敢不从命。”
那头砚冰已经遣散工人,赶紧跟在赵白鱼身后,而刘都监也被叫过去,三人一块儿从后门离开。
赵白鱼“我得劳烦刘都监将漕运衙门所有商税还有底下一些巧立名目的杂税都教我。”
刘都监摆手“哪谈得上教?大人想知道,下官倾囊相授便是。”
赵白鱼“我明日来找您。”
刘都监点头,同他们分别后,原地搓着手,这才觉得寒夜冷飕飕,因而裹紧衣服不住摇头“原来此前是扮假象麻痹……并非来混日子,也许这漕运衙门真有风生水起的时候。”
另一头,赵白鱼沉默地走出很远一段路才对砚冰说“明日你别跟着我。”
砚冰如遭雷击,心慌地祈求“五郎,我知错了,我今天脾气太冲动,还有了踩高捧低的心态,以后绝不这样做,您别赶我。”
赵白鱼无奈“我是让你到市井、天桥,或是城郊破庙,找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浪荡儿,或是出入十里八乡的游侠儿结交。”
不是不让他跟着办事就行。
砚冰松了口气“多数是些地痞流氓,找他们干什么?”
“地位再低贱的小人物也有其意想不到的作用,不要以貌取人。”赵白鱼揣着手,任寒风吹起宽大的袖袍和衣角,一步一步向前行,慢条斯理地教砚冰“一品大员如何?九品芝麻官又如何?平头百姓如何?下九流又如何?能将人区分三六九等唯有善恶,而非出身地位。我现如今是五品京官,可头顶还有更大的官,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今日之事,是我棋差一招,任我背后有谁撑腰都不可能越过国法,真有心想整死我的人不会因此忌惮我背后的权势。”
“你当今日那群商人为何敢给我颜色看?概因为他们背后撑腰的权势比我大,所以有恃无恐。而我此举有断他们财路的试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官场不为财来,有所顾忌,尚且瞻前顾后,但钱财于商人而言就是命!即便我是天潢贵胄、一品大员,只要断了别人财路一样会被底下这群商人逮着机会咬死。蚁多咬死象,别小看为财而食的商人。”
砚冰若有所思“您是教我别因身份、官职的高低而小看任何人,也不必太在意商人们对您的不敬,因为我们做的事是断他们的财路,被敌视才是常态……可是就任由他们欺负?”
赵白鱼“商人重利,见风使舵,我毕竟没有真的断他们财路,他们会见机咬一口但不会拼命。”
砚冰“可是这次没有抓到商人把柄,反被将一军,必然打草惊蛇,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白鱼“现在是我和户部隔空斗法,逼那群商人选边站。”
砚冰“啊?什么意思?”
赵白鱼“你明天……”
细细述说计划,砚冰不时点头。
路尽头,夜色茫茫,马蹄嘚嘚,赵白鱼抬眼望去,却是从校场回来的霍惊堂。
砚冰机灵地说他有事先走一步,于是快步溜走。
霍惊堂下马,同赵白鱼并肩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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