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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继续往前去,真见到了一堵墙,那我就是有尽论的信奉者。假如再往前去,却回到了世界的最北边,我就是轮回论的信奉者。”

“但是……”载弍的目光无限严肃,“你要用你有限的生命证实无尽论吗?你的生命耗尽了,这艘船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你可能也无法穿越一个无限的海洋!”

风声呼啸,云质滚动,幻化成诸多形状怪异的影子。探照灯光一照,所点亮的朦朦胧胧的云,好似恶鬼与神祇的雕像。

少年人低下了头。

初云坐在顾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载弍。她知道载弍不是坏心眼的,也不是故意要把他们劝退的。

这狮子确实地在害怕他们会死。

“我是不怕我会死,你们要走,我也会跟着走。等到你们真饿死了,我应该还能活很久。但你们要知道,曾经我们确实派出过一艘船,那艘船沉在了幽冥。”

“假设我真的饿死了,那你会怎么样?”

顾川问载弍。

墙壁的荧光照亮了这狮子头齿轮人的侧颜。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会回去。”

他说的话和他心里的想法是不大一致的。当时的载弍也有点怒气了。

谁知那张年轻却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又现出了微笑,他扬了扬眉毛,用他久未饱食的气力说道:

“那就太好啦,和原来我和你说的一样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这趟旅程说给其他的齿轮人们听呀!”

“听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起身,转目向望远镜内看到的无边的云雾光景,说:

“讲啊,我们是如何出发的,又是如何步入幽冥之上的云空,是如何穿越了浩荡的大火与云带,又是如何……”

在永恒的夜空之中平静地合上了双眼,献身于某种至高无上的理想。

风声浩荡,小齿轮机的螺旋桨恬静地旋转着,尽管没有太阳与月亮,但他们却直觉地觉得这是一个好天气,好似一个盲了的美丽的姑娘。载弍下了又一颗子,下在了棋盘的中央。

用金属做成的棋子发出了啪嗒的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进,走入了彻底无法回头的境地。

尽管吃得更少了,但少年人意外醒得更多了。但他不再能保持一个完整的注意力,而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

可他的凝望与望远镜所望到的别无二致。

所有的远方与所有的近处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他们好像不是在穿越云带,而是在穿越无际的太空。

黑暗的世界,苍茫的云浪,每一天都在印证每个探索客心中最恐怖的想象。

直到某一天他生出了某种视觉上的迷幻,他走在廊道上的时候,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却看到了房间里也是满是漂浮着的云。骚乱的云朵从他的身边飞过了。他伸出手,却摸不到云,只直接摸到了墙壁。

顾川心有所料,闭上眼睛,退出门,再把门合上,云雾就跟着他蔓延到了廊道里,好像物质已经变成了某种虚幻,不再具有任何阻隔的功能。

他的理性仍然统治了他,他平静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对当时值守的蛋蛋先生说他的身边是不是跟着许许多多的云雾。

同时,他还感到不是船在移动,而是无边无际的云雾再从一个静止的船边飘过。

因为现在,他好像能看到云飘入船内,又从船内飘出。

蛋蛋先生自然是没有见到什么涌进船内的云雾的,嬉笑地嘲弄道:

“混混沌沌先生觉得你可能是傻了。”

“可能是。”顾川平静地说道,“我可能看云太久,产生了某种特别的错觉,非常严重的错觉。”

蛋蛋先生立刻意识到顾川不是在来事,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讲自己的精神错觉的病症了。它立刻不笑了,而是严肃地说道:

“我立刻找载弍和初云来。”

载弍和初云对此症状也无计可施。他们猜测这可能是肉做的人长期注目云带而发生的一种视觉损伤。

“你可能应该少看一点云。”

“嗯。”

顾川听从了初云的意见,载弍也关闭了除外部观察总室外的船体透光功能,限制了对外界的观看——

反正大部分观察在现在也是了无意义的。若真是出现了某种突破性的变化,他们一定能察觉得到。

少年人的症状立刻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但问题接踵而来——

他们的食粮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初云已经将在死或生号的维护上具有用处、但可以食用的一些齿轮人的工业材料纳入到他们的食谱中。

但他们仍然是一餐比一餐吃得少。

不论是梦里的上一世,还是实实在在的这一世,顾川都是尝过饥馑的滋味的。只是过去的大多饥馑还可以指望挨过这一年头或者这一节气,等下一个节气会不会是个好年头。

但幽冥不一样。

幽冥也不是海洋,他们找不到鱼,顶多找到些虫卵,把这些虫卵放锅里一炸,立刻炸出洗油来,不见任何蛋白质,连壳都融化成了洗油。他们吃了只会更添痛苦。

那就只能喝水。

水是管饱的。但没有味道的纯水,那时候的少年人才知道,只会徒徒增长饥饿的苦痛,叫自己发硬的牙床时刻提醒自己需要进食的事实。

但直到他们只剩下一小块不足拇指头大的肉时,幽冥也没有任何变化。

虚无的黑暗更甚于以往。

云带的变化照旧摸不清任何的规律。

这一块动物肉,谁也没动手,而是储藏在他们的小盒子里,只要看看,饥饿的痛楚就会减轻很多。

在饿得最疯狂的时候,顾川是想过将木屐的木头,一些软的草制成的纸片,或者橡胶、还有齿轮人说的不能吃的水车与水帆当作食物嚼一嚼。

但顾川饿得昏昏沉沉,醒的时间尽管比睡的时间长得长,却一动都懒得动,也就只想了想,没有落实成实际。至于初云,状态要比顾川好得多,只是几乎一整天都在睡,再也没起过了。

少年人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精力在迅速地衰竭。

理性的思维逐渐迟钝。

到了最后,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也将消失,仿佛自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

载弍一声不吭地承担了最多的轮值任务。

他知道食物已经耗尽,幽冥是否有尽,即将是最后了。现在船里只有他还保有着最后的时间观念。

“幽冥的无尽论,恐怕是真的。”

他开始后悔在最开始的一次争辩时,他没有坚持将这艘船赶回大荒了。

船火飘向了云带的更深处。无边无际的有形的黑暗一一错掠,仿佛在讲述一个世界的终结。声音正在消失,只剩下了一种类似于底噪的连绵不断的响声。极目所见,船只好像已经消失在了永恒不变的宁静里。

这堵无尽的高墙,要的就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

不再有任何的事情,也不需要任何的智慧与勇气,没有可以探索的地方,这就是海,纯粹的海,最大的海,一无所有的海。

没有暗礁,没有岛屿,没有岛屿上的食人族,没有方位,没有星星,也没有日月,只有风,只有云,只有……永恒黑暗的水面。

食物吃完后第四次入眠,已经极迫近只喝水的人的死亡期限。

少年人昏昏沉沉的,差点没能醒过来。但身上一种柔软的触觉,和一种奇异的香味唤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一颗白白嫩嫩的蛋,口水已经流到了蛋上,双手一抓,几乎就要把这颗蛋往嘴里径直塞了。

但蛋蛋先生的笑容立刻唤醒了顾川残留的理智。他把这恶心玩意儿,往床的另一头扔了。

“你都饿到了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不吃我呀!”

蛋蛋先生在出发前,就有对此的猜测,它当时就想等到这两人饿到了极点,一定会吃了它。

结果没吃,还是没吃。它所有的时间都白费了,消失了,还不如当时就直接找块岩石撞死,等下一世换了其他的地方再找机会善死哩!

少年人的面庞显得衰颓而不再健康。他疲倦地说道:

“你好好活着,何必这么早地想死呢?我不吃会说话的东西,你就别想了。”

他昏昏沉沉地往外部观察总室走了。

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歌声。原本他还以为是某种饿晕了的幻觉,但打开尽头的门,才看到是初云正在唱歌,悠然地、平和地,好似鸟儿栖息于幽静的山谷之中所发出的响声。

“你不饿吗?”

少年人心想要是她不饿就最好了。

可惜的是初云真诚地答道:

“还是很饿的,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死。”

他们在外部观察总室里靠在一块儿。顾川说:

“难道还能不死的吗?”

“说不定嘛,也许其实我们的体内的奇物可以吊住我们的命,叫我们不吃东西也能半死不死地活着……比如你的永生之肉。”

顾川摇了摇头,两片嘴唇一合,几乎要把嘴唇上的肉都要吞进去:

“你说我忘记了这块肉是不确定的,我倒觉得是你忘记了……拥有永生之肉的遗骸已经变成了遗骸,只有那块肉始终不朽。”

初云惊讶地发声了:

“是这样呀!”

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原本她唱歌的语调。

“你在唱什么呀?我听到了河水和太阳的字眼,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民歌。”

是不是民歌,他是分辨得出来。落日城的雅乐和民乐的区别从词上就看得出来。

初云说:

“这不是落日城的歌,你肯定是没听过的。这是……我的医生经常哼唱的小调。但这小调不完全……我就想把它补上。”

“那你能再唱一遍吗?”

“当然能。”

初云又哼了几声,就又起调了:

“大河的水声浩浩荡荡,两岸的青草萋萋香。”

里面的词就这两句。

初云唱完了,就是模拟水声的绵长的高音。高音惊到了蛋蛋先生。它溜进外部观察总室的一边和小齿轮机跑到一起了。

初云问:

“怎么样?”

顾川猛地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了?”

“这应是一首歌颂大河的歌。河是我们生长休息的大河。那青草就不好,应该是……”少年人凭着自己的直觉,模仿初云的语调,用自己久不食物的喉咙唱道,“两岸的稻花格外金黄。”

初云猜意顾川是想起日照村的金穗田了。他们逃跑的时候,村子附近的金穗田在雨水中金灿灿一片。

她不觉得这好,只是为顾川同样的歌兴感到愉快了。她说:

“那你还有其他句子吗?”

“有啊。”

少年人用自己的剩下的力气,接着初云的调子唱着说:

“这是我们美丽的故乡,也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现在,我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而终有一天,你会为我歌唱,歌唱敢于探索的儿女们呀,你们拓宽了世界的边疆。

船火还在密闭的幽冥中漂流。

灯光照不尽的云雾从水母的两侧飘过。就连能够摄食幽冥的水母仿佛也倦了累了一样,世界好像即将停止了。

他们在一片没有光明,没有所在,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像梦,像虚幻,像真正的死后的世界的世界里漂泊。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知道,我将会成为未来历史的一角,那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人类曾经认知的一条边疆。

载弍从停息中醒来,进入外部观察总室的时候,看到两个唱了很久的歌的肉做的人已经肩靠着肩在墙边陷入了梦乡。

“让他们多睡了一会儿吧。”

蛋蛋先生嘘了一声。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时刻了。”

“最后的……时刻吗?”

狮子沉默不言。他知道这两个肉做的人在没有光的环境下入眠,是最好的,因此,他转身,悄悄地关上了外部观察总室所有的灯。

探照灯关了,壳下的维修灯自也不会亮。玻璃般的墙壁会发出的光关了,天花板上的光也关了,至于载弍自己的玻璃眼珠的灯自也不会亮。

死或生号陷入了幽冥常在的黑暗里。

什么也见不着,谁也看不到,一切都混混沌沌,云也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对任何事物的感知好像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艘幽暗的船,和一个透明的暗的水母,在同样幽暗的世界里越行越远。齿轮的人和奇异的蛋都在船内默默地等待着人们醒来或者永不醒来的时候。

物我皆忘,世间岑寂。

就这样,就在这连时间也被遗忘了的无法感知的时刻,无声的曙色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跃而出,徐徐照亮寥廓的穹苍。仿佛天地正要开辟之前,翠绿般的闪光擦亮云海,眨眼即逝。接着光谱红移,人们目睹绯色的红光在从无限世界的尽头生出,驱散了动荡的云雪。

近处的云间一片粉红,是那永恒燃烧的天体将出而未出的时刻。万事万物的轮廓在至极的黑暗的尽头重新现身,在深邃细微的白茫茫中,犹如庄严光明的教堂。庄严的教堂之中,每一朵云都在期盼,每一缕风都在欢呼,无声的期待溢满天地之间。

虚弱的少年人那时睁开自己迷蒙双眼,便见到了世界的破晓时分。

不是月亮,也不是永恒的日落,而是真正的绝大的旭日从未知的深渊中升起,染红天角。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立在那飞也似的要照亮世界的金色的光点中,远眺他方,眼见天畔的曙色无限辉煌。

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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