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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一点的时候,朝老来到了中央术室的小道外。他最青睐的手下就在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靠上小门,想要倾听其中动静。只是石头隔绝了大部分声响,他只能听见许多细微的无法分辨的响声。

这人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朝老还站在他的身后,就问道:

“老师,你不进去向议长请示之后的动作吗?”

朝老好似从恍惚中醒来般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去,往外走了。走的时候,他说:

“议长现在繁忙,也说过让我们自行商议处置,那便如此罢。”

亲信匆匆跟在他的身后,又忍不住问:

“那囚犯在里面会变成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可能会死吧。”朝老讲,“如果没死,他会被呈交给国民议会。公审这人,也是必死无疑下场。”

“老师,这不一定吧。”亲信抖了抖脑袋,嘻嘻地笑了起来,“如果议长有想法,肯定有人愿意耍黑箱子戏法呀。”

“黑箱子戏法……这不是一种杂技表演的名字么?”

“是的,大家私下就是那么叫的,因为原理一致,它就是牢里单独装一个人,然后叫亲信的人把另一个死囚乔装打扮一下,换掉原来要死的人,接着在公开之……观众们离得都很远,又看不到台下动静,当然察觉不到里面的人已经换了。像议长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他不想杀的人自然有百种人用百种方法保下他。整个过程只会产生一个知情者。”

这做法有点历史渊源,朝老是知道的。

他没有多说话,只道:

“议长一向不喜欢那么做。”

但朝老这么说,他的疑惑就越多:

“那老师,议长到底是为什么要叫我们来派优秀的战士去看守这些术者?我想他没有顾虑,可以用心灵语完全清洗这九个术者的思想吧?这是心灵语所需要的时间有点长,它等不及了吗?”

朝老顿了顿,目光望向了前方:

“假如它会这样做,那它就不会是议长了。”

两人大步向前走进,拐了一个弯,便已看到了复生处的终点。石中人的复生处如今填满了从前线转死回生的家伙。

说来,这还是蛮奇怪的事情,石中人死得好像太多了。这叫朝老隐约地有些不安。

朝老正在思考前线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憋不住心里话的亲信等不及地问道: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支持议长的行动呀!老师。”

谁知,朝老说了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心松,你跟我多久了?”

他紧张了:

“……有数十周了,老师。”

“你去过悬圃和布紫吗?”

“没有,我一直在千仞省……”

朝老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讲道:

“那倒确实要和你仔细谈谈琼丘、布紫、悬圃如今的情况了。”

到了如今,布紫已是一个可怕的泥沼。以地道与地洞为根本的坚守和反攻战事,令国民军队进退两难。想要打赢是短时间内绝打不赢的,若说要输,却也没那么简单输掉。

拉锯时间一长,悬圃就民心浮动。街头巷里,老少男女,嬉笑怒骂,种种箭头全部指向了如今的新政府。他们不会说是谁谁谁、哪个将领做得不好,或哪个军队做得差了,他们只会想是国民议会的无能。

掌握财富的人批评国民议会在挥霍他们的财富,一无所有的人讥讽国民议会欺压了布紫的百姓。男人们说国民议会会把他们统统赶上战场,而女人抱怨国民议会的无所动静。老年人惧怕过去曾有过的流离失所又要重现,而年轻人面对兵役,哪里不知道其中凶险,也是一副拒绝,不想与同胞动武的面貌。

国民议会各个议员,一来二去,最后仍是想到了石中人,期望能够死而转生的石中人能够顺从天性、更多出一点力。

“过去,我们曾与国民议会签订一项约定,保证他们的权利与普通市民一致,并不优先被征召、也不优先参与危险事务。我们原是想用这条约保护自己,省得我们被赶到各式各样高体力消耗、高风险、容易死亡的活动中。”

但这一条约的诞生反叫他们地位在无形间急转直下,被一般人系排挤到社会边缘。因此,现在的事变,在石中人看来,是一个机会。

受尊重的日子又到来了,各方面又开始追捧他们了,所有的光辉岁月都回来了。

只是这次,他们已经学会了过去的教训。

朝老和其他几个石中人统领者对这些议员的想法一清二楚,一致认为这会是石中人取得社会地位的良机。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国民议会中占领足够数量的席位。

而议员们也对石中人的想法一清二楚,他们的目的便是在保持现状的同时,抗拒石中人系进一步对权力的所求。

“所以,现在,我带着特殊的政治目的,决定对即将奔赴布紫战场的石中人系进行动员。而整个国民议会,倒向我们的议员不过二三。其中只有议长,是我们的坚定支持者,在过去、你不晓得的暗中也多处帮助了我们促成了我方想要的条约。于情于理,我们都需要帮助议长,也需要……议长的帮助。”

“呀,我知道是这样的了。”

心松听罢,一时脑袋里种种想法回荡。他现在不是在想悬圃两种人系的博弈,而是在想朝老是带着什么目的对他说了那么一大通话的。他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朝老见状,便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更多关于议长的事情。”

心松如释重负地说:

“确是如此。”

这老人的面色始终无喜无悲。这是心松认为朝老过人的地方。他一直觉得朝老的水平还在议长之上,比如朝老比议长更能藏住自己的内心。因为议长的喜怒,他自认为自己遥遥一眼就能看出。譬如现在的议长是快乐的,而数周前被外乡人揭发了布紫的事,它则是大发雷霆的。

那时,石头的光徐徐照亮了人脚下的路,道路的大片阴影便藏在两侧。

“其实……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议长。”

朝老打开复生处人行道的门,门漏出一条缝隙,缝隙里天上的缺口漏下的日光。他往后凝望长长廊道的阴影许久,说:

“或者、我从根本上就不可能了解议长。所以你问我,我也无甚能回答你的。”

说罢,他抬起头来,遥遥抬头望向了封闭的术室的位置。

“走吧。”

两人先后出门,门内的世界重掩于一片幽静里。

石廊良久寂寞。躲在廊道阴影里的东西这时才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它圆滚滚的身躯,在人石墙下,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扫不干净的石屑中往深处滚去。

这里的石头都是极古老的,而这里的生命都叫它感受到恶意。

不过它一点都不紧张。

毕竟它也能死而转生,甚至比石中人的死而转生还要强得多。

“哼哼哼,就是要在危难的时候来帮帮你,才能叫你知道混混沌沌的伟大呀。”这时,蛋蛋先生莫名其妙就得意洋洋了,“你一个洗床工,屡屡陷入陷阱,果然失手了吧!这就是圣甲虫推粪球——笨蛋一个。”

落入敌手后,这颗奇异蛋和顾川被分别锁在两间牢房里。

它不见年轻人,年轻人也见不着它。

不过术者的到来与黑长老龙的目的,引发了石中人系喋喋不休的讨论。觉得是自己又要倒霉的蛋蛋先生就勉为其难地观察了下他们的动作,直看到他们搬来一个水晶棺又搬走。

它就知道这是少年人要倒大霉了!

“总算是轮到你们啦!我就想大家都是一艘船上的乘客,我这么倒霉,你们怎么就能总是一路顺风呢?不过呢,动物的一生就是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倒霉的事情总是有的,等我救出你来,我就大度一点,来安慰安慰你好了。活得越久,遭受的磨难只会越多,想活下来的人的日子总是很长的。”

而它等到众人交接的空暇,只是稍微往内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就从铁栏的缝隙里溜了出来。它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想道: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这群人没有。上边的人还知道做个就几个透风口的笼子,这群人居然直接把我往栅栏里一扔,真看不起我的体格。我已经饿得很瘦了。”

只是它这一出来,便迷失在偌大地下建筑群中,模模糊糊地找了好久的路。好在这一建筑群没有任何一头黑长老龙以外的异龙,石中人系也确实不甚考虑蛋的出逃,居然短时间内,也就叫蛋一路顺风,成功地走在通往中央术室的一条路上。

回首往来,术室离它的牢房其实也就隔了一条小路和一条主路。

“摸到位置是简单的事情,可摸进去是困难的。”

蛋蛋先生虽然自大,但自认是个胆大心细的勇敢者。

“像这么大的房间,里面一定有不少人,这些人应该和外面的人差不多,那么,他们就一定是需要气和水的物种。自然世界里,长得像人的东西,又长一个鼻子,还长一身光滑滑没毛的皮的东西,我记得都是需要气和水的。”

要气就会有换气道。

要水就有换水道。

这时候,它此前迷路所积攒的经验就发挥出力量了。这颗蛋在自己小小的脑海中很快补出它所走过的一系列的路线图。它稍微绕了一圈路,就找到术室裸露在一个封闭巨坑前的出水渠。从管道中倾泻而出的术室的水流带着血腥与腐烂的味道,颜色说不清是深色的红还是凝固了的绿。

它再靠近些,就能看到红红绿绿都来自于融不进水的别样的物质。

扑面的臭味,好似能腌进生物的体肤,让蛋蛋先生的脸绿了。

“这……里面究竟杂混着什么呀?真不专业,任何有风险的污浊物怎么能随意的、与水一起冲走呢……?”

它摇头晃脑地想道,尽管它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从哪一世的哪一个时候来的。它面对这被污染的水流,有点犹豫,但周围石板在它踱步中摇了摇,便叫它没能站稳,掉进了浊水中。水流要把它冲到被石板盖住的幽深洞口里,它心想这肯定是个污水坑,连忙奋力向前,逆流而上,挤进了管道的内部。

管道很长,过了数个屋子,光线便时有时无。

隐灭时,这大污水管道藏在岩石里,显现时,这大污水管道裸露在房中。

前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后者则有少许的晶管发射微光。污水管道很快分岔,有两条路。脏了身子的蛋沮丧地选了一条它印象里接近术室的方向向前去了。前方便有微光。光虽然微弱,但究竟已经提示了这是某个房间的内部。

它进入这个房间后,看到有许多竖起的挡墙。这极大地阻碍了蛋蛋先生的视野,叫它光顾着看左右情况。

结果它迎头撞上了一团又热又稀的东西,几乎是把身体埋进了这又热又稀的东西里。从前方滚滚而来的水流,没能彻底冲走,反倒把这东西往它身上扔了一身,和原本地上的石屑灰尘一样把这颗奇异蛋弄得又黑又臭。

蛋蛋先生的脸更绿了。它安慰自己道:

“这也太没素质了!是个动物都知道弄点土埋起来呀!这群野蛮杂种,下辈子只配给我当人肉马桶。”

这为了未来的安慰在曾经对它是屡屡起效的,可这时,不知怎的,它还是不大高兴,不大高兴,就连去营救的想法也没了。

它跳出坑道外,靠一处没关拢的水管滴水,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它已经没办法只靠自己洗到原本白白嫩嫩的状态了。

它感到生无可恋。

“但人活着,就是要动一动了,呆在原地可太折磨了。”

它恍恍惚惚地来到排水渠的上处,重新钻进管道里。

不一会儿,它就飘进了第二个房间中。

“这水道还不是并联的,原来是串联的……这石头建筑的修缮真的是来自什么大王朝的吗?”

它刚要说出声,结果看到头顶是一块黑板子,黑板子再往外光辉明亮。光辉底下,人的腿,人的脚来回攒动,尘土飞扬。

蛋紧紧闭嘴,默不作声地向前。

可这时,板子上传来了香喷喷的味道,蛋蛋就饿了。这里原来是一间厨房,那几双腿就是几个厨娘正在板子上做菜饭,是提供给悬圃来的术者们佳肴。

饭菜很香,不过,没有船上的香。

它想。

几个厨娘用它听不懂的话在骂骂咧咧地聊天。蛋蛋先生想可能是抱怨人的口味太刁钻,而她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而且早起也很辛苦。她们一边说,一边从不知名的植物上挑出根系,然后随意地扔到地上的袋子里。袋子里长着一种小虫,小虫被根系盖在底下,没一会儿又吃到了顶上。

蛋蛋先生好奇地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这可能是那梦生水母体内的寄生物。

对这种炼出来是洗油、常年寄生在水母或人体内的虫,蛋蛋先生不知怎的,本能有点害怕。它开始祈祷自己不要被这种虫子发现。可既然已经在祈祷了,也就意味着潜意识已经发现了危机将至。

袋子里的虫子抬了抬自己的触角,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转过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的黑色的小点对准了肮脏的蛋。

蛋小眼睛一闭,赶紧沉到浊水里去了。就在此刻,虫子振翅飞来,停在水的表面,那插入水中的细针似的脚、角或者手,离蛋蛋先生只有一厘米。

它小心翼翼往前飘过了。

借着厨房的微光,它看到埋在墙里的管道内侧到处是虫子产下的卵。

再往前走的管道全然封闭。但这不是埋在石头里的,而是上部被石板封住了。蛋走得艰难,但管道里始终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叫它坚定了自己的方向与想法。

板子上偶尔会有人。这时候,术者们好像都休息了。不过有一位术者,蛋蛋先生发现它已经在板子上踱来踱去,却不说任何的话,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好像在梦游。

这叫蛋感到奇怪。

不过再奇怪也和现在的它没有关系。

它继续向前,谁知前方的管道迅速收窄,几乎要把它胖胖的身子卡在里面。而从前面和上面泄下来的有血腥味的水,则叫蛋蛋先生浑身难受。

“我忍不住啦!”

它心头暗想,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的地方,圆滚滚的身子往上一顶,抬起一块石板,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石板外的世界比石板内的下水道稍许明亮。相当数量的晶管,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着一样,放射出很少很少的光。蛋蛋先生的脑袋抬起石板,露出它的小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大胆地走出去。

“好像没有人。”

它暗想。

因为有清液做缓冲和润滑,它的行动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它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继续往前挪动自己的身躯,然后它滑进了血里。

这不大的房间里到处是血,鲜血像是喷泉涌出般流了一地,但血没有凝固的现象,过了很长的时间仍然保持鲜活。

“真怪呀……”

它还发现自己身上黑黑的污垢在血里融化了。这血居然还是一种强力的洗洁剂,蛋便格外高兴了,它在血水里快快乐乐地转了一圈,好似驴子在泥里打滚。好一会儿,它才起身,沿着墙往外走。

身边是不知从什么生物上切下来的巨大的肉,蛋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自己正走在悬崖峭壁之下。

悬崖上在滴血,血水碰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组织液到处都是,而肠子,肠子是可怕的……它立刻想起龙战舰的食道里到处都是正在消化中的食物残渣。它抖了抖身子,却发现这些肠子格外干净,甚至像是活着的蛇,一张一合,犹如在呼吸空气。

“是……怪物的血肉。”

蛋蛋先生笃定地想道。

它大大咧咧地继续沿墙向前,穿过肉山,也穿过可怕的肠道,穿过血海,也穿过了犹如树根般的心脏。这一切像是来到龙战舰或者差不多大的怪物身上的肉无一不还在活在人世,没有丧失任何的生机。

蛋也不管,独自地走到门旁。

蛋心想:

“洗床工,我要来救你啦!而且我来的正是时候,现在,大家都休息了。”

然后蛋便格外得意洋洋又快乐了,犹如这天时是它自己早就料到的。

这门要比常规的门大得多,它推不开。它沿着门匍匐前进,结果发现这门上还有门,是一扇迫近地面的晓得可容人入的门。

这门它就能推开一个小的缝隙。

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迈入了术室的内部。

主术室对人来说也是极高,对这颗蛋来说就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望望天花板,它以为在望遥远的天空,而天花板上的人像石便像是住在头顶天空上的人。

主术室还很亮,数不尽的晶管点缀了这一巨大术室的光明。晶管发出的光压抑得可怕,它不像悬圃是彩色绚烂的光,而全然是白色的,白光沿着不同的路径照遍全室,便静默得像是一个可怕的坟墓。

而主术室的几个角落,蛋还遥遥地可以看到人影,这些人影似是正在注目术室的中央,它观察了好一会儿,这些人影都没有动静,仿佛睡着了。

它便放下心来。

蛋蛋先生不怕这些人影,倒是有点怕晶管光。它对这封闭的晶管光有应激反应。

它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了。

往术室中央,晶管逐渐密集,地上也有发光的晶管。这些晶管组成了晶体的楼梯直通空中,空中又在这些楼梯的基础上连出一大片晶体的板面,甚至无所依托的悬浮的晶体,这些晶体便构成了极致复杂的回廊,犹如巨大建筑的脚手架。

假设把每一楼梯、每一版面当做一根线,那会发现,所有的线是从十数个房门中起的,最后聚汇在两个焦点上。

一个焦点在地面,一个焦点在空中。

两个焦点好像都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材,棺材里有模糊的人像。

蛋蛋先生也发现了这两个焦点。它跳到临近桌上,这桌上整齐地摆着许多晶管盒子,晶管盒子里有属于人系的身体部分。

它便停下目光,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没有一个是它熟知的年轻人的。

它便放下心来,也没有去碰任何一个盒子。

它走过盒子边缘后,就跳到桌子附近一个发微光的晶管楼梯上。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印子,因此它认为走这条楼梯是正确的。

“脚印说明人要往上面聚集嘛!”

小小的蛋蛋艰难地往楼梯上爬了。

楼梯通往了顶上的透明棺材。走近棺材后,蛋蛋先生才看到这棺材底下,有根没有任何编织痕迹、也没有缝隙的绳子,绳子垂落在地面,像是放风筝一样,把这棺材放到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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