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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七年的新政,仍然主要集中在富国强兵之上,富国主要是深化清丈还田的推进和建立大明海上稽税体系,而强兵,主要是组建属于大明的骑兵和增加海防巡检司的设立。

朱翊钧折腾的船舶票证生意,既是对张居正富国强兵新政的支持,同样也是皇帝新政,开海事中的一种深化。

“迁徙来的富户,最近怎么没什么动静了?”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微微敲动着,他觉得不对劲,西土城迁徙来的富户们,实在是太老实了。

“汉朝时,迁徙到五陵的富户,在汉武帝还在的时候,也非常老实,先生说,他们在等。在等什么,臣以为他们在等先生死。”冯保稍微思忖了下,西土城的遮奢户就像是潜伏在茂密树林里的毒蛇,稍不留心,就会被他们给咬死。

冯保思来想去,觉得干脆让戚继光带着京营踏平算了,就说是他这个冯保进的谗言好了。

张居正眦睚必报,不仅仅是王崇古怕,其实遮奢户们也很怕,张居正收拾人,根本不讲任何情面,在政治光谱上,是典型的变法更新的激进派,只是有时候,相比较陛下和谭纶,张居正比较像保守派而已。

清丈还田,得罪了多少乡贤缙绅,得罪了多少势要豪右,现在的他们一打一个不吱声,就是在等。

你张居正又不是长生不老,总有你死那天!

朱翊钧停下了敲动的手指,对冯保竖起个大拇指说道:“冯大伴说的有道理,他们还是不怕朕,更怕先生。”

“不少人可是觉得,陛下也是先生严刑峻法的受害者,畏惧先生的威风,不敢反对他的新政。”冯保从来不这么认为,他亲眼见到了,张居正在陛下面前支支吾吾。

张居正的内心坚如磐石,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已经知天命的张居正,他的思想钢印根深蒂固,却在一次次奏对中,被陛下的大锤小锤,硬生生给锤碎了。

《矛盾说》,到底陛下是作者,还是张居正是作者呢?从刊行的矛盾说的排名而言,是陛下。

在层层信息茧房的作用下,对于朝堂上的局势,除了在文华殿日常廷议的廷臣们能够清楚,剩下的臣子们,都是雾里看花,所以,小皇帝也是受害者,张居正丁忧致仕后,小皇帝的种种暴虐作为就是释放压力,而张居正再次回来,拦住了小皇帝倒反天罡的行为。

朱翊钧眼睛微眯的说道:“遮奢户们要的从来不是明君,当然他们也不要残暴的昏君,他们希望看到的是像先帝那样的君王,什么事儿都不管,安心享乐。”

“朕岂能让他们如愿,他们最好不要对先生动手,若是没了先生,朕倒是要看看,谁还拦得住朕。”

朱翊钧一生行事,对杀人兴趣很大,若是张居正真的死于刺杀,朱翊钧只能变成:

天生万物以养民,民无一善可报天。

杀杀杀杀杀杀杀!

西土城迁徙来的遮奢户们,到底在干什么,最近连骂皇帝的事儿,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安静有点过分,皇帝对这些人还存在着十分的忌惮。

西土城的遮奢户在忙着赚银子,确切的说,忙着和晋商们争夺十分有限的三桅、五桅认筹配额,可谓是用尽了全力,动用了一切人力物力,居然和提前得到了消息的晋商,在持有的船舶票证的规模上,斗的你来我往,旗鼓相当,虽然规模略有不如,但是质量上更胜一筹。

西土城遮奢户们,主要持有的是五桅过洋船的船舶票证。

和安东尼奥一样,相当的识货,生意人不识货,就不要做生意。

这日又到了燕兴楼交易行的关闭日,每七天有两天关门歇业,燕兴楼交易行也是要盘账的,西土城一群遮奢户们各家的家主们,都到了燕兴楼三楼,今天是庆功日,晋商们的确有银子,但是西土城的银子,比晋商们多得多。

“泰西那帮蠢货,堂堂五桅过洋船都能被他们搞沉了!五桅过洋船什么样?能特么的沉船,那个迭戈,蠢货中的蠢货!”姚光启的父亲姚长贞,怒骂泰西特使迭戈,把五桅过洋船弄沉了。

安东尼奥带着的时候,几年了,五艘只少了一艘,还是遇到了罕见的诡浪,这个迭戈,一个人就霍霍了两艘。

别人不知道海贸的利厚,西土城迁徙来的富户人人知晓,别人不知道五桅过洋船的霸道之处,天天跑码头的西土城迁徙富户们,每天望着五桅过洋船,望眼欲穿。

本来这些个遮奢户们还以为,大明皇帝喜欢吃独食的那个小家子气,这五桅过洋船永远只可能属于皇帝,可燕兴楼交易行的认筹,让西土城遮奢户们大跌眼镜,这大明皇帝什么时候这么大气了?那可是五桅过洋船,居然会拿出来认筹。

即便是只有分红权,但他们还是五桅过洋船的船东!

姚长贞经过多方打听,才在四夷馆和会同馆驿听到了这次两艘五桅过洋船沉没的细节,整个人都处于出离的愤怒之中。

“简直是暴殄天物!那么多的水密舱,他们都能玩沉了,是在撞暗礁吗?即便是遇到了狂风骤雨,瞭望之人手里的千里镜、风速仪都是航海的上等好物!该死!”一个人怒气冲冲的说道,这两艘五桅船在他手里,得赚多少银子啊!

“光启到了吗?”姚长贞摆了摆手,询问着今日的主角是否到场。

主角就是已经被当成弃子卖给了凌云翼的姚光启,这半年多的时间,这个弃子,一直在凌云翼身边做事,姚家本来都放弃了这孩子,但现在他又回来了,而姚长贞不得不等着,因为,开罪不起。

姚光启本人不好惹,姚光启背后的凌云翼,那更惹不起。

爹等儿子才能开席,这就是不孝,姚长贞妻妾很多,也不缺这么个儿子,就这一条就足以姚长贞把这个逆子逐出家门。

已经当弃子给卖了,算是实质性的逐出了家门,那没事了。

“爹爹,诸位叔伯,孩儿来迟了,还望海涵。”姚光启人未到,声音先到,他本就是风流倜傥一书生,在京师的时候,可是京师青楼姑娘们合不拢腿的阔少,和王谦斗了几个回合,偶尔还能赢几次的姚家大少爷。

姚光启人一进门,就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心到颌骨(腮帮子)左侧末端的伤疤,如同一个蜈蚣一样密密麻麻,让人心惊胆战。

“诸位叔伯,这次回京没带什么好物,就是一些晾晒好的海带,给诸位叔伯尝尝。”姚光启挨个见礼,身后两个小厮将卷好的海带,每一家面前放了一个,姚光启满脸笑容的说道:“此物炖肉极美。”

“父亲,孩儿也给伱带了两份儿。”姚光启见过了父亲,给父亲送来了些礼物后,安安稳稳的坐下。

“光启,你这脸上,是如何破相的?”姚长贞看着变黑变瘦,脸上带道疤的姚光启,有些心疼的说道:“莫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凌部堂打的?他明明是邀你做幕僚,何故如此苛责!”

“不是。”姚光启摸了摸那道伤疤,摇头说道:“海寇抢渔夫的海带,我出面阻拦,被砍伤了,如果不是密州市舶司驻防水师及时赶到,将这些海寇一网打尽,海带就被他们抢光了,一群丧良心、有爹生没爹养的玩意儿,抢渔夫的海带,丧尽天良!”

“至于这伤,没什么大碍。”

姚光启说得好听,没什么大碍,疤痕上如同蜈蚣脚一样的小疤痕,是缝合后的痕迹,还有肉瘤,若不是凌云翼身边跟着的大医官们倾尽全力的救治,再加上命硬,早就死了,这里砍伤后发炎直接入脑,引发脑炎,当场全村开席。

姚光启和之前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不是模样,还有心态,凌云翼没教姚光启任何东西,就是把他送到了密州市舶司和渔夫们一起种海带,到底是个读书人,脑袋灵光,这种植海带一事,给姚光启弄的风生水起。

“真的没什么大碍吗?”姚长贞呆滞的问道,之前自己这个好大儿,对这张俊俏的脸,那是格外的看重,夏天还要打把伞,怕晒黑了,没事还要涂点芦荟汁,多少有点人妖物怪。

景泰年间,京师男伶人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风俗之衰也,都察院监察御史蔡愈济怒骂这些男伶是人妖物怪。

就是说,这男伶人们学起了女子涂抹胭脂水粉,衣物也和妇人极为相似,妆容更是比娼妓还重,甚至不能分辨其男女,风俗日衰,蔡愈济才骂他们是人妖物怪。

这事儿惊动了景泰皇帝,景泰皇帝下了道极为荒唐的旨意,要求五城兵马司捉妖,就是把这类男子给抓到五城兵马司,送到通惠河做苦力,之所以朝臣皆言荒唐,是皇帝下旨捉妖,简直胡闹。

景泰皇帝说了一句:两宋男儿戴簪花,人妖物怪齐卸甲。

两宋时候,男人头上带簪花的风气很多,到了亡国的时候,忠义之士得不到重用,因为兵祸亡国,而且是两次。

景泰皇帝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在他之前,皇帝被俘=亡国播迁南方,西晋两帝被俘,北宋两帝被俘,都是播迁南方,生灵涂炭;

在他之后,皇帝被俘≠亡国播迁,也是可以重用忠义之士,击退来犯之敌,甚至逼迫对方交出被俘的皇帝,更更更甚至在任期,在草原挑拨离间,里挑外撅,让阿剌知院反了也先,拿着也先的人头到大明换了赏金。

的确于谦是忠义之士,是不世出的人杰,可没有皇帝支持,于谦真的能做到吗?当时朝中以徐有贞为代表的南迁派,声音很大,景泰帝若是怂了,从了徐有贞等人,怕是大明已经亡了。

“已经这样了。”姚光启摸了摸自己的伤疤,颇为平静的说道。

他早已释然。

经历了生死大恐怖后,姚光启对脸上的疤痕说完全不在意是假的,说十分在意,其实也没有,只是脸上的疤没有海带重要,这就是姚光启的真切感受。

走到哪里,他都喜欢给人送两包山东产的海带,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一方面是渔夫们辛苦奔波的收获,一方面,海带在防大脖子病上有奇效,自从山东开始种海带后,这几年的孩子,很少有大脖子病出现,济世救民的良物。

“这次回京来,一方面是剿灭海寇,凌部堂派我来领赏,另一方面,凌部堂知道咱们家家大业大买卖做的也大,希望能把这些海带,卖到大江南北去。”姚光启连杯茶都没喝,说起了正事。

卖海带。

海带是一种冷水植物,这两年山东的产量节节攀升,本来供不应求,现在是供大于求,让凌云翼极为头疼,其实解决之法很简单,缩小种植规模就是,但是让凌云翼主持减产,他心不甘情不愿,看了一圈,自己的幕僚里,还有姚光启这么一号人物,就把他派回了京师。

“蝇头小利而已。”姚长贞看着放在一边的海带,却是摇了摇头,对此并不感兴趣,卖这种东西,哪有五桅船舶票证赚钱?费力不讨好,还要跟凌云翼这个杀神打交道,这姚长贞更不乐意了。

“利润确实不大。”姚长贞的弟弟姚长兴掂量了下海带,放到了一旁,笑着说道:“侄儿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舟车劳顿,就不聊生意了,来来来,喝酒。”

姚光启还要说话,但看到叔叔伯伯还有西土城遮奢户其他人的漠视,也知道,凌云翼给他的活儿,他没办好,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至于酒席之间的推杯换盏,便更加不在意了。

姚光启清楚的知道,自己真的被逐出了家门,做了凌云翼的幕僚,那两百两银子,就是给他的安家费了,他有弟弟,姚光启走了,那些弟弟们就代替他成了家族继承人,他爹就不会把家族的资源倾斜给他,一个幕僚,一个监当官的吏员,日后,又有多大的成就呢?

这些人等着他才开席,不过是惧怕凌云翼罢了。

姚光启略微有些不甘心,但很快他又没有那么不甘心,他觉得现状也挺好,种种海带,卖卖海带,日子也算充实,纸醉金迷是一种活法,洗海带晒海带,也是一种活法。

人走茶凉,人间百态。

姚光启没喝酒,凌云翼是个进士,也是个将帅,大明军禁酒,姚光启跟着凌云翼,别的没学多少,这酒倒是戒了,以前的他无酒不欢,现在的他,滴酒不沾。

姚光启走出了燕兴楼告别了叔叔伯伯和父亲后,有些迷茫,他从一个人人追捧、青楼里的姑娘们恨不得挂他身上的阔少,变成脸上有道凶狠的疤,人人避而不及的幕僚、监当官,这种转化,只过了半年。

“哎呦,这不是姚大少吗?身边就跟着这一个小厮?你那些个莺莺燕燕呢?你那些个家丁护院呢?”一个令姚光启厌恶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调侃和七分的随意。

来人正是京师第二阔少,次辅、刑部尚书的儿子王谦。

当初狗斗,棋差一招,姚光启就一败涂地,体无完肤了。

“哎哟哟,这脸上这道疤是怎么回事?哪个姑娘挠的啊?”王谦仔细一瞧,这姚光启脸上多了道疤,就直接开始嘲弄了起来,但王谦又仔细看了看,疑窦重重的问道:“咦,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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