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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温妙柔斜来视线,摇头轻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内,但他应该并不在其中。江屠并没有出入埋骨地的记录,而且我在这些年间,三番四次前去探寻,从未发现他的身影――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术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谢镜辞有些颓,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听见一道噙了醉意的男声:“五十年,距离我爹和兄长过世,已经足足有了五十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还在外界逍遥自在,哈哈,可笑!”

温妙柔周身杀气一凝:“你说谁是叛徒?”

“哎哟,你还心心念念想要帮他?”

那人哈哈大笑:“温妙柔,你寻遍芜城埋骨地,这些年来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收获?他分明就是离开了鬼域,只可怜我们家人的仇,永远不能报了!”

温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话音未落,跟前便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据《鬼域生死斗》描述,付潮生与周慎的体格相差很大,后者是传统瘦高的剑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则瘦弱矮小,为此被笑话过不少回。

周慎神情淡淡,并未表明立场:“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温妙柔气急:“我没喝酒!”

周慎一言不发望着她。

“你看,还是咱们周馆主好,可见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一看就鬼鬼祟――”

那人没说完的话尽数卡在喉咙。

他被泼了满脸酒。

然而泼酒的人并非温妙柔,而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姑娘。

“你喝醉了,回去歇息吧。”

她将周慎的话原样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刚要继续说话,就被温妙柔不由分说地往外拉。

温妙柔走在前面,谢镜辞看不清她的神色,等出了武馆,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抱歉,让你见笑了。”

温妙柔深深吸气:“那人说的话……你要习惯。”

在芜城里,对付潮生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更难听的话,她也并非没有遇见过。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没做完,不如你与裴公子先回客栈,等明日――”

她说着一顿,很快勉强露出一个笑脸:“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谢镜辞觉得她的神色不太对劲。

仿佛过了今夜,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一样。

因此她言简意赅,省略其它所有繁杂的步骤,直接开门见山,用了不大确定、有些犹豫的语气:“我猜到一个付潮生可能的去处,虽然几率不大……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对付潮生最是上心,谢镜辞本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不知为何,对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边隐隐而出的月亮,竟然摇了头:“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没有太多几率,不如谢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无数次地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渐丧失了耐心。

面对区区一个来自外界、对当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温妙柔并不信她。

老实说,谢镜辞本人也并没有太大把握。

但她还是尝试开了口,试图争取一些来自对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当年出卖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对不对?”

温妙柔身形一顿。

察觉到对方这一瞬间的怔忪,谢镜辞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她猜中了。

当时看《江屠传》,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认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经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他自负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他特意安插在芜城统管一切的眼线,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经出卖过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迹斑斑,为芜城众人所厌弃,这是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与此同时,为了不让身份败露,他还必须时刻小心,掩埋好关于五十年前的那场真相――

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业业。

而让罪该万死的叛变者一跃成为全城领袖,也恰好能满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恶趣味,实现对整座城市的报复。

这是一出无声却弘大的耻笑与羞辱,江屠乐在其中。

确定了这一点后,就能顺着所有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往下。

莫霄阳曾坦言,金武真是个从来都佝偻着背、矮小肥胖的老头。

而那日与温妙柔相见,她曾不明缘由地停顿半晌,说起一个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温妙柔身居高位,从她斩钉截铁认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测已经查清那人身份。

而她纵使表面看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暗藏,有着自己的思忖。

谢镜辞声称自己来自外界,却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如今又恰逢江屠来到芜城,全城加紧戒备,若说他在这个时机又派来一名卧底,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温妙柔不可能把调查出的一切全盘托出。

但与此同时,她也留了个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个悄然的提示――那个被“不经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丢出的钥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样高大。

当年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愤怒与仇恨支配,哪里会想到,那个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则是为了掩饰逐渐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给他传输过修为,不出数月,便让“金武真”的身长永远停留在属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样。

荒唐荒谬,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谢镜辞咬牙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握紧手中冰冷的鬼哭刀:“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更多言语,持刀的小姑娘身形一动,正欲轻步前行,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芜城中最偏僻的地方在哪里?”

她没做多想,顺手指了个方向。

于是谢镜辞当真沿着那方向去了。

……胡闹。

莫非她之前连方向都没确定么?

温妙柔眼底暗色翻涌,迟疑须臾,终是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与芜城城中不同,贫民们所在的长街灯火黯淡,即便有几抹蜡烛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谢镜辞拉着裴渡衣袖不断往前,最终停下的地方,是那堵魏然而立的高墙。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温妙柔在远处停下,嗓音涩然:“我不是说过吗?我曾无数次前往那里,从来都――”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墙边的谢镜辞并未做出回应,而是默然俯身,用指节敲敲墙壁。

温妙柔觉得她疯了。

那座墙……绝不可能被摧毁。

她并非没有过这个疯狂的念头。

可一旦墙体结界被破,肆无忌惮的魔气便会瞬间涌进来。毫无灵力的尸体绝不可能充当结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墙,也定然来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后被放进墙体里……一定来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眶兀地发热。

这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后”。

倘若城墙破碎的那时……他还活着呢?

另一边,谢镜辞敲击墙体的动作骤然停下。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无法逃离,更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顾忌,要么认为他在外界,要么觉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谢镜辞,知晓他并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么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处。

鬼哭刀扬起,斩落满地清冷月辉,刀光流转如潮,裹挟层层疾风,击落在那堵厚重城墙。

温妙柔听见一声空空的闷响。

那是墙体中空,才会响起的声音。

被长刀击中的墙面脆弱得出乎意料,包裹在最外层的砖块恍如山倒,应声坍塌之际,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边仍然挺立的墙面,以及一道笔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踪那天,温妙柔因受冷患了风寒,他白日将小丫头悉心照料一番,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起身告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高烧不退,缩在被子里问他:“去做什么?”

付潮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门打开,露出傍晚时分静谧生长的夜色,以及与贫民街遥遥相望、明丽生辉的揽月阁。

揽月阁当真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将长街上的一切贫弱与苦难都衬托得黯淡无光。

他们太穷,连夜半点灯都要一省再省,借着月色也能活,光亮总比不上温饱来得重要。

“看见最高处的那道光了吗?我要去变一个戏法。”

他说:“让那簇火光,亮遍整个芜城的戏法。”

“这个戏法好难。”

温妙柔听得懵懂,只觉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遥不可及,于是瘪着嘴沉吟补充:“你会失败吗?”

山巅之上,揽月阁莹辉四散,被悬坠于屋檐的七宝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连雪花也蒙了层晶莹温润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边楼阁。

然而天上的梦,终究够不到凡间的人。

高墙之下,浓郁夜色沉甸甸往下盖,唯有月光倾洒而落,四伏的阴影恍如魑魅魍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动潜行。

谢镜辞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条纤长直线。大雪飘扬而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风里,她沉默着微微侧身,现出跟前景象。

温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个傍晚,当付潮生行至门前,听完她的话后,又说了些什么?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她已经快忘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遥远,被五十年里的蹉跎磨平棱角。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付潮生垂着眸注视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败了,一定会有其他人去试着把它做到。”

付潮生从来不会讲漂亮话,哪怕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过咧嘴笑着告诉她:“芜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许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啊。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样子。

瘦瘦小小,柳叶一样的眉毛,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嘴角从来都带着笑。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被街头混混欺负得号啕大哭,而付潮生将恶人暴打一顿,蹲在她面前显得无奈又笨拙:“丫头别哭,以后我罩着你。”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见她终于有了回应,那时的付潮生信誓旦旦,笑着对她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帮你撑。”

温妙柔终是没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滚烫的泪来。

在作为结界的高墙里,有个人背对着芜城,跪坐在轰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身被冰雪冻僵,都始终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

高墙被砸开的刹那,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温妙柔在心中做出过设想。

付潮生不敌江屠,最终落败,后者为聚拢民心,将其尸身砌入城墙,再编出一通谎话。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埋骨地中魔气正盛,一旦结界破开,必将城中大乱,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谢镜辞能轻而易举将其破坏,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江屠自然也能。

这是个必死的阴谋。

叛变的孩童将一切计划告知幕后黑手,那日的江屠并不在揽月阁中,稍稍让侍卫透露一些消息,便能让付潮生来到最为偏僻、人迹罕至的荒郊城边。

他那样矮小瘦弱,却在决战之际抽身而出,迎着江屠的长剑,动用浑身上下所有灵力,把缺口处的结界填满。

仅凭一个背影,温妙柔便认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从未落败,也没有过认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遭到芜城所有人唾弃、被称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谢镜辞只觉心绪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揽月阁光芒渐盛,可与明月争辉。山巅之下,长街蜿蜒盘旋,偶有烛光微闪,好似条条长蛇无声潜入夜色,与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紧紧相连。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绵延不绝、无穷无尽,可总得有人前仆后继,将芜城的万家灯火点燃。

高阁之中,阴鸷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与追随者们举杯共饮,笑音不绝;金府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男人吃饱喝足,正欲躺上金丝榻入睡。

城墙朔风冷然,红衣女修无言伫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紧手中长刀。在遥遥远处,茫茫夜色里,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旋即烛灯亮起,妇人携了倦意地低声安慰。

今日的□□道早早闭馆,盛宴之后,高大的男人静立于窗边,当绢布擦过剑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坚毅面庞。

四散着涌动了长达五十年的暗流,终于在此刻汇集,以一束火光为引,掀起巨浪滔天。

怀着不同信念的人们,将在片刻之后以同样的目的,出现在同一处舞台之上。

在鬼门开启的前夜,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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