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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农历十月,京师一天冷过一天,先是棉衣,接着是等物大行其道,连带着行人呼出来的气息都带有越来越明显的白雾。几天前刚刚下过雪,虽不厚,但还是盖住了整条街道,放眼望去一片白皑皑,只是踩踏上去终究没踩踏在厚实雪路上那种“嘎吱嘎吱”的响声,一串串七扭八斜的脚印很容易就暴露脚底究竟是石板路还是泥路的本质。
北风呼呼直灌,依惯例推断,过几天再下大雪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岑春矗立窗前,望着上面那层亮晶晶的细小冰凌微微有些失神。维新元年以来,上朝制度迭经改革,除早朝推迟一个时辰外,天气恶劣之时比如大风、大雨、大雪天朝臣照例是不用上朝的。虽然有迂腐人士在私底下议论此举败坏祖制,但几乎所有人都将其看作是皇帝对大臣的体恤。更何况,京师电话局已遵照皇帝旨意给二品以上大员府上安装了最新进口样式的德律风,真有事非前往不可,宫中也会打来电话告知,再也不用来回传旨,甭提多方便了。
这种新奇事物的大规模投入使用造成了颇为轰动的局面,最初几天各大官员几乎每天都要吩咐手下拨通电话和私交甚好的官员聊上一通,那种能听见声音看见不到人的感觉真好,不得不叹言洋物事的妙用。即便是最顽固、最保守的大臣,只要他用过这个德律风,照样爱不释手,几个月下来。民意就从观望、犹豫发展到了接受。
甚至于随着高官们的率先使用。安装德律风成了一股时兴浪潮,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凡知道德律风妙用地大户绅商无不眼巴巴排着队想安装一具。什么价格不菲,什么申请困难。统统不在话下。和方便比较起来,这点麻烦几乎不值一提。现在有头有脸人物之间相互走动拜访如果不事先去个电话,绝对是异常失礼地行为——技术的使用居然显著地改变了风俗与传统,让人不得不感叹中华民族的适应力。
当然,大人物们照例是只会拿起话筒听和说地,究竟如何拨打出去、如何告知接线生们接到何处都不是他们所需要掌握的。一切都有人代劳。岑春同样如此,一看天色差了下来,便打住了上朝的念头,吩咐手下把德律风看紧,一旦有事马上通知他。
天色愈发阴沉,彤云密布,黑压压地像是要下大雪,岑春煊干脆就在窗前多站一会。他抬头望望天色。眼睛的余光忽地扫到了停在院落里的自行车,这玩意可是最近上任的工商部侍郎周学熙专程孝敬给他地,看上去颇为精致。
岑春煊以廉出名,平时决不收礼。但既然对方说这是耀华机械厂生产的新品——是如德律风一般专门送人试用的,又是取代洋货的国货。他才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这其中既有对物的欣赏,更有对人的欣赏。
上门拜访时,周学熙意气风发,丝毫不见去开赴任前的惴惴不安与惶恐。岑春清楚记得,自己只是给了这个年轻人一番鼓励,并没有指点他什么,却让人牢牢记在了心里,而且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干出了一番大事业。
他很喜欢周学熙这样地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有能力、有胆识,比自己当年还胜过一筹。一想起年轻时的轰轰烈烈与勇往直前,岑春有些哑然失笑,隐隐觉得周学熙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却又比自己多了一份老成与持重。
这么快就从一个普通道员升为大部侍郎,外界议论纷纷,有猜测他走通徐世昌门道的,有说他靠父亲周馥地人际圈才如此擢升的,他们嚼了半天舌根,唯独没看见这个年轻人地本事和干练。岑春煊心里很坦然,亦觉得皇帝和徐世昌的任命极为高明——就是要创造一切有利条件让这样的青年才俊脱颖而出。
回想起宦海沉浮的20余年,他觉得自己也算是青云直上~了,虽遭受过好几次打击,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但他觉得有无言的感慨。
“年轻人啊,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岑春煊心里微微感叹着,这是他的肺腑之言——现在天子圣明,正是干一番大事业、追求青史留名的好时候,说不定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必像自己一样起起落落而能顺利前行。虽然挫折是一个人成长的动力,但没有哪个人会变态到喜欢挫折的地步。
看着这辆自行车,再想着天子圣明,岑春煊忽地又想起了宫内那日的趣闻。
周学熙除了给几个当朝的军机大臣和要员人手送去一辆外,将最精致的一辆进贡给了皇帝。本来是看看就算数的事件,但不知道皇帝是否心血来潮,看见自行车便说要骑,唬得一班老臣连连拦住,连带着周学熙也摇头——皇上要是从上面摔落下来可怎么得了?
可林广宇不要分说,推开老臣们苦苦牵扯的手,上去便稳稳坐在了坐凳之上。既拗不过皇帝,王商赶紧使眼色示意小苏拉们从后面拉住自行车,即便倒下来也有个扶持。
或许是许久不骑的缘故,林广宇一开始骑的歪歪扭扭,左右晃动,众人无不在心里捏着一把汗,王商差点就要喊出来。但骑过去几十步路,林广宇便适应了新车的特点,越骑越快,越来越顺手,身后的小苏拉们个个气喘吁吁,一路死命奔跑,到最后终于拉不住了,只能任由皇帝独驰而去,众人只见皇帝胯下两个银轮子在飞速旋转,皇帝却在上面得心应手。
岑春煊微笑不语,皇帝果然是圣明天子,不学就会!
骑了好几十圈,林广宇终于过足了瘾头,稳稳当当地停住车。下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此车可以推广。与军事上有妙用。轮胎宜加宽、加厚,以适应泥泞场地,内政部的巡警可装备一些。这样出警速度必大大加快,亦能减轻疲劳。其他跑腿之人如有这等物事,必然轻便不少。”
果然是圣明天子,一眼就看出妙用,岑春煊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试这种新奇货色地。更谈不上思考应用。或许,这便是人臣和圣君地区别?
“老爷。”门房突然出现在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名帖,打断了岑春煊的遐思,“外面有位大人要拜见老爷。”
哦?岑春煊颇为诧异,官屠这个凶煞名声太过响亮,几乎没有人敢上门拜见。现在天气又不好,居然还有人趁这种机会来拜见?也是个不识趣的主。可以断定。不是京师地大员,否则老早来电话告知了。那究竟是谁呢?他满腹狐疑地接了过来,才扫了一眼便喊:“快……快有请!”
从未看到岑春煊如此激动,门房一时愣在了当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正要转身回去。又被岑春叫住了。
“等等……快让人把客厅拾掇干净。”岑春煊自己突然大步流星地赶了出去,身影
去了,话音还在耳边,“客人我自己去迎……”
什么重要客人让老爷这般失态?门房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岑春煊身影已消逝在院子里时他才急赶着往客厅安顿。
“子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在岑春煊的视野里,大门处那个老年人明明在向着他微笑。
“中堂远迎,愧不敢当。”
“这是哪的话,你这不是骂我么?”岑春煊一把拦住对方的长揖,伸出手去,两人的双手紧紧握住,止不住眼泪纵横。
“听说岑云阶在京做得好大事,特来看看……”
“快请,快请。”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丁末大参案的另一名主角、前军机大臣瞿鸿譏!
“此番走陆路还是水路来地?”
“陆路,先从长沙到武昌,再坐火车到京师,前后不过数日,其速何疾也……”
“将来若是粤汉路通车,从广州到京师3内必达。”
“我恐怕是看不到喽……”两人哈哈大笑,在客厅落座。
老友想见,说不完的闲话,在客厅寒暄许久,岑春煊才想起对方此来肯定要要事,便与他一同走入了书房,然后吩咐道:“其他任何人来都说我不在!”
“明日我和子兄一同入宫面圣,皇太后处亦要前去吊。”
一听岑春煊提起慈禧,瞿鸿譏的眼神随即黯淡下来,两行泪水倏忽而落,想起慈禧在庚子后对自己的提拔,又想起大参案中的委屈,道:“不必了……某已心灰意冷,无意再参与朝堂政争。”
“现在天子圣明,正是一番大有可为之际,何出此言?”
“永不叙用之言亦出自天子之口,而且是亲政后天子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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