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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第一场雪甚大。
夜里反而没什么动静,四处静悄悄的。只是再醒来时,巍峨壮观的皇宫已经披上了一层白霜。
厚厚的积雪踩上去沙沙地响。
天已大亮,雪还未有停的意思,鹅毛大雪从晦暗不明的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来,莹白的雪夹着雷声,震得太和宫的窗子晃了又晃。
杜仅言从太和宫的软榻上醒来,抬头看看暗黄的帐顶,只觉得身上燥热得很。
夜里落雪,高让怕杜仅言冷着,给铜炉里添了足足的炭火。
炭火将太和宫炙烤的火热,恍若夏日初进宫,住在永福殿里数梨花的时光。
用过早膳,杜仅言从匣子里拿出皇上写给她的信,一共有三封。
第一封是皇上出发十日之后,另一封,是小公主满月的时候,最后一封,是二十天前。
这二十天,皇上杳无音信。
杜仅言抚摸着肚子,终究有些忧心。
高让捧着茶,顺着杜仅言的目光向外看,宫殿深邃,雪更大了。
“或许是道路难行,北定那边的雨雪又大,所以皇上的书信迟了。”高让安慰。
帘外有响动。
杜仅言忙把信收进匣子里,又把匣子锁好置于暗格。
是钦天监的副史来了。
杜仅言有些纳闷,不年不节的,钦天监的人怎么来了。
不过陈国钦天监的水平一般,说起来还没天气预报准确率高。
杜仅言是不大信的。
但既然来了,那就听听吧。
钦天监副史擦擦额上的雪:“皇上,冬日响雷了。”
“朕听到了。”
“皇上可知,冬日响雷代表着什么?”
“代表什么?”
“代表着下雪的时候还响雷。”
杜仅翻了个白眼。
高让摇摇拂尘,吊着个脸:“副史大人,您这是开皇上玩笑呢?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听你说这没头没尾的话。”
副史尴尬:“皇上,可能是臣没说清楚。臣的意思是,夜时落了大雪,本是祥瑞,可冬雪裹着响雷,便不是好兆头。依着史书记载,明年春日,怕是要死很多人哪。”
“可有凭据?”
“臣……暂时还没有想到……”
“还有什么事奏报?”
“暂时没了。”
“退下吧。”杜仅言摆摆手。
钦天监副史磕头了退了出去。
帘外又响了几声雷。
冬天的雷声不像夏季的雷那样响,声音闷闷的,像是谁在偷偷击鼓。
随着雷声响起,雪愈发大了。
太和宫的台阶上又是厚厚的一层。
扑面而来的雪湿了太和宫的门帘,高主闪身进来,又给杜仅言续了些茶水。
“高让,钦天监副史的话,你怎么看?”
“钦天监的人一向爱吓唬皇上,冬天响雷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哪有钦天监说的那样严重,奴才记得小时候,约有五六岁的样子,那年冬天雪很大,雷很响,第二年夏天收成不好,村子里死了有七八十人。”
杜仅言:高让你还挺深藏不露的。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也能憋着。
“你们村子一共有多少人?”
“约有百十号人。”高让掐着指头一算:“说起来百十号人,除了死去的七八十人,整个村子只余二十来人,那时候穷的呀,喝水都不够一天三顿的,家里实在吃不饱,再后来奴才只能净身做太监。”
说起来这冬日响雷倒挺可怕的。
接着到了晚上,景仁宫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小公主不知为何烧了起来,而且烧的厉害,额头热的冒烟。吓得皇后娘娘脸都青了。
杜仅言去看了公主,直到公主吃了药发了汗退了些热,才回去。
回去的时候,高让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大约是雪大路滑,视线又不大好,高让脚底一滑,连人带灯笼飞出去几米远,高让爬了几回也没爬起来,好不容易爬起来,才发现鼻血都摔了出来。
第二日又传出慈宁宫太后发噩梦的事情。本来梦这种东西,是虚幻的,噩梦这种东西,也属偶然事件,世人皆可能做噩梦,不单单是太后,只是太后做噩梦的时候还梦游,不知怎的,就撞到了八仙桌摔坐在地上,脚肿的鞋子都穿不进去。
杜仅言去看的时候,太后虽没龇牙咧嘴的喊疼,但看那皱眉咬牙的架势,估计摔得不轻,毕竟脚都肿成那样了,是骗不了人的。
“太后做了怎样的噩梦?”杜仅言问。
太后有些愣神。
“越王……越王…….”廊下鹦鹉叽叽喳喳。
关姑姑拿起竹竿把笼子用黑布罩上,略带欠意道:“这只鹦鹉有些吵,先前说越王在边塞病了,太后一直很挂念,如今又有些日子没越王的消息了,太后怕有什么好歹。”
太后拍了拍关姑姑的手:“皇上公务繁忙,何苦跟他说这些。越王如今已不需要哀家操心了,哀家心里放心不下的,是宫中。”
“宫中?”
“宫中何事劳太后挂心?”
“钦天监副史来报,说冬日响雷不是什么好兆头,前儿夜里响了七声。”
钦天监就挺闲的。
到处天气预报。
不但去太和宫广播,还到慈宁宫广播。
太后这种有年纪的人,最容易上头。
这不,脚肿的硬梆梆的。
“太后,冬日响雷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罢了。”杜仅言试图宽慰太后的心。
太后根本没给机会。
“什么自然现象,你年轻小,不懂其中的厉害。当年哀家还是卫家的女儿,也就十来岁的样子,那一年的冬天,也是跟现在这样,下着雪响着雷,京城里人人纳罕,怎么冬季有这么响的雷声,不过也就是听听,就过去了。”
“然后呢?”
“然后,第二年的春天,京城里暴发了一场瘟疫,那场瘟疫来势凶猛,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伤风,后来服了药不见好,最开始一人得病,后来全家得病,再后来,药铺的大夫也病死了。”太后眼圈都红了。
关姑姑小心地给太后奉茶。
“那一年,京城少说死了上万人。即便宫中的太医出来坐诊,也是回天乏术,哀家记得,那年太医都病死了大半。焉知不是那年冬天的雷所致呢?”
太后绘声绘色。
杜仅言夹着腿要逃。
因为按着皇上跟太后谈话的惯例,一般情况下,遇见了什么天灾人祸,或是难以解除的危机,朝臣跟太后便会把这个罪过安在皇上头上。轻则让皇上写个罪己诏,重则恨不得拿皇上祭天。
冬日响雷这事非小事。
不能再聊下去了。
再聊下去,太后说不准又会往皇上头上引雷。
做人要会把握时机,要会看脸色,更要学会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
不等太后开口,杜仅言就要扶门出去。
“怎么不见高让跟着你?”太后纳闷,平时高让这个贴心的小跟班,片刻不离的跟着皇上,怎么这次皇上身边是个新太监?
高让失宠了?
“高让是犯了什么错了?”太后问。
“他倒没犯什么错。”
“那为何不用他了?”
“他走夜路摔着了。”
“看看,看看,这一次是高让替皇上你挡灾了,下一次摔着的就是皇上你。果然冬日响雷不是什么吉诏,高让这个奴才,也算谨慎小心,他在你身边伺候这些年,从未出过这样的纰漏。”
太后说的倒有两分道理。
高让伺候皇上多年,一直勤勤恳恳,是很少出纰漏,何况是当众摔得鼻青脸肿。现下还喝药养着呢。
难道果然像钦天监所说的,冬日响雷非吉诏,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发生?
鹅毛大雪下了三四天,期间很少有停的时候。
宫中的雪几乎扫不过来,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太监宫女便将雪装到车子上,再推到烧埋处堆起来。后来雪太大,烧埋处也堆积不了了,只能往外运。
刚扫过的甬道,很快又被积雪掩埋。
宫中一片缟素。
金钟响了十一下,杜仅言有些困了。
刚眯上眼睛,就觉得帘外一闪,像是个人影。胖乎乎的,面生。
“谁?”杜仅言警惕地坐起来。
“是奴才。”
是高让的声音。
灯火亮起,双层帘子拉开,才发现是高让,高让摔那一下,直摔得眼冒火星,歇了一日,喝了两副药,肿得更厉害了,眼睛只余一条缝,嘴唇肿得像腊肠。
这倒霉催的模样,像是充了气。
怪不得隔着帘子都认不出来。
杜仅言本想让他多歇几天。
可高让惦记着伺候主子,又来值夜班。
放下帘子,加些炭火,高让盘腿坐于屏风外。
杜仅言躺在软软的金枕上,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殿外又响起了雷声。
轰隆隆的雷声有远及近,数一下,有六声。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夜有雷声了。
一开始,是钦天监的副史来汇报,说冬雷不吉利。
后来文武百官跟中了钦天监的降头一样,好好的早会也不能安安稳稳的开了,只要一开早会,百官就围绕着冬雷之事说事,又说太后摔着已是大不祥,定然是跟冬雷有关,还有人出主意,要皇上去寺里上香祈福。
杜仅言哪都不愿意去,更不愿意出宫去。
毕竟现在她是假扮皇上,假扮皇上,心里就没底,万一出宫了回不来怎么办?那岂不是很危险?皇上从北定回来之前,谁都别想把她骗出宫去。
这夜的雷格外响。
炸在头顶,震得人耳朵都麻了。
高让听到这彪悍的雷声,忍不住摸摸自己肿的变形的脸。
杜仅言也略担忧。
这么响的雷,可想而知,第二日上朝的时候,钦天监加上文武百官,各自又能写八百字的小作文了,上次是批判皇上不肯出宫去上香祈福,这次说不准要奏请皇上请巫师进宫做法驱邪。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早朝,未及给文武百官开早会,便等来了越王要入宫的消息,而且是带着皇上入宫。
这消息是高让递进来的。
暗卫将此消息禀告给高让的时候,高让正在殿外看着宫女太监扫雪,乍然听到这消息,高让差一点儿魂飞魄散。
他闪身进了内殿,附耳跟杜仅言说了几句话,杜仅言低头看看自己的明黄龙袍,果断吩咐高让,关上太和宫的门,准备女人的衣裳首饰。
高让传信儿给杜仅言,说皇上跟越王已经到了神武门,神武门有禁军值守,不知为何,好像越王的人跟神武门的人还起了些冲突。后来越王带兵浩浩荡荡进了宫,暗卫蹲在屋檐上看见了,赶紧回来禀报,这会儿功夫,恐怕越王等人快要到太和宫了。
越王回朝了?
皇上也回来了?
这么快打败了游牧之族跟夜郎人?
皇上旗开得胜?
若是这样,皇上大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宫,为何要越王开路?为何有皇上在,越王又跟神武门的禁卫侍卫起冲突?要知道越王的人设一直很好,和善、端良、甚有威严,宫中人对他的评价,是A级啊,对皇上的评价,也才是B而已。
事出反常,有妖气。
杜仅言当机立断,关掉变声器,除去易容术,换回女装,盘好发髻,戴好钗环,铜镜里的她,又做回了杜嫔娘娘。
她心下思量着,若皇上跟越王回宫,恰遇上她这个假皇上,那该如何解释?冒充皇上,死罪,到时候出现两个皇上,她跟闵简岂不是凶多吉少?这些天的事岂不是要暴露?
所以得在暴露之前,先进行补救。
还好有三分姿色,粉衣白裙,罩着银红色袄子,暗红色梅花状银簪有几分古朴之气,看上去不张扬,不出挑,但也不出错。
衣衫并不明贵,首饰并不贵重,全身上下,全靠气质。
特别是坐在长案后,手持毛笔,沾点朱砂打开奏折的样子,那句话怎么说的,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恩,是。
高让急得直摇拂尘:“杜嫔娘娘…..”
“怎么了?”
“您现在是杜嫔,不能坐在那儿批改折子了,让外人看到,又得参您好几本。”
啊是。
当皇上当惯了,天天没事就往皇上的宝座上蹲。
一时半会儿的,习惯还不好改。
不管是奏折,还是毛笔,还是太和宫的金钟,鳄梨香,字画,屏风,她都是摸了又摸,熟悉的不能更熟悉,在这里竟比在万如殿还自在,彻底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不能在这里了,万一暴露了呢。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
“咱们去早朝吧。”杜仅言脱口而出。
高让手里的拂尘摇得忽闪忽闪的:“杜嫔娘娘哎,上早朝那是皇上的活儿,您如今不是皇上了,万不敢再提去上朝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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