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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着气。

高崇抛下刀,飞快向河边赶去,他还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

“这个大唐朝廷上下蒙蔽,党争激烈,吏治败坏,已经没有人愿意碰漕运这个烂疮了。揭开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处理不了,不愿处理。官员们,忠诚正直的被打发了,忠言逆耳的贬官了,剩下的忙着敛财,为这盛世荣华添柴,谁去碰烂疮,谁就死,揭开有什么意思?”

“圣人赏赐了二千贯给我们!”

留给他的时间非常短,只有李三儿死了、高崇还未反应过来之间这段时间。

薛白道:“你一直笃定你能赢,因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办法都猜过了,我告状没用,告诉李隆基没用,他身边的宦官如吴忠实,只传递一个消息,你们就能要我的命;告诉李林甫没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诉杨銛没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处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诉韦济没用,清高是他无能的保护色,他也被你们收买了。”

“是吗?”

这些人一天拉纤十五里只能挣到五个饼,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继续苦捱着,薛白其实不能体会,换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嗯,伱们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万金?此人掠买良人、走私偷运,已被县令拿下了。转运司、县署打算从抄没的家财里拿出钱来补济。以两个办法发到漕工手上,一是涨工钱,二是重新分田,让那些因为失去田地才拉纤的人能回去种地,剩下的人领到的钱也就多了。”

总之他们冲入城来,围住那还在帮着高崇做事的百数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他其实知道为何。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员、幕僚终于赶过来了,他们住在城中,夜里一直盯着查办“假张三娘案”,此前顾不上码头,还不了解码头上发生的变化。

“啊!”

翻脸也不会这么快。

怕就怕的是连朝廷信用都崩坏了。

高崇还在痛得嘶气,闻言瞪大了眼,紧紧盯着薛白。

若非今夜一发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师的土皇帝。

这就是人心所向。

至此,给漕工们的好处以转运使的名义许出去了,一县最高长官的官面文书也有了,世绅也愿意让高崇一个去顶罪了。

任木兰遂领着薛白穿过城东的小巷,七拐八绕,越走越偏。

话虽如此,薛白却还是表现得非常从容,他扫视着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是拼?是退?

漕工们忽然喊了起来。

“给四千人一天多发二十钱,一年就是三万贯。”薛白道:“你败给三万贯,不冤……你值三万贯吗?”

“一里二钱?那不是原来的三倍吗?!三倍?!”

“县尉!”

昏君自以为的盛世,却不知地方州县已经烂了,税法、兵制崩坏,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昏君还要天下人为长安输送粮食,为太府运送贡品。

与其收拾这乱局,倒不如擒贼先擒王,薛白干脆直奔县署。

许久,官船才敢靠岸。

“哈哈哈。”高崇大摇其头,道:“蠢材,你什么都做不了知道吗?我告诉你吧,没有人会信你。人,永远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试试。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信不过吕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

薛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高崇,像是看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还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狱卒。

人数一多,已构成了莫大的心灵震撼,再好勇斗狠,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也难免心生怯意。

“韦济、令狐滔也被你收买了,我知道。”

“就当是吧,我问什么,你只管回答。”薛白道:“铁石哪里来的?”

但薛白身边的打手却不像世绅家的家丁没杀过人,毫不留情涌上将他们斩杀于地。

薛白遂握了握杜妗的手,本想说说她在驿馆遇到放火烧楼的事,对上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会心地没再提,而是小声道:“我想要一个活的高崇。”

“好。”

“咣啷”一声响,铁链掉在地上。

“嗞——”

“好。”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溃了,崔晙无奈,转身就逃。

核心在于拉拢漕工,他们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拢。

“唉。”老邴头先叹了一口气,道:“朝廷每年从洛阳往长安转粮,征召漕船之费,每一千贯,孙主事给李三儿五百贯,由李三儿再挑选漕夫运输,因而漕工都听李三儿话。”

“我与杜公都是从长安来的,圣人很关心你们,嘱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机让杜公先到偃师县来。”

吕令皓叹息一声,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如何与朝廷交代啊。”

薛白这边都放下刀了,高崇却还要去抢武库,吕令皓再没脾气也得发怒了。

“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不会的。

好在,如今吏治虽开始坏,朝廷却还是有威望,以转运使担保,漕工们是信的。

“二十钱!”高崇大声喝道。

“那我告诉你几个秘密。”

薛白道:“李隆基根本没有让我来查刺驾案,他宁可相信金刀之谶,也不肯相信他已经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他派我来,其实只是因为他觉得我与杨贵妃太过亲近了,他讨厌我,想把我打发得远远的。又自认为他没这么小气,他于是骗自己‘朕让他到河南看一看’,但其实,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他不在乎天下人,他只在乎他自己。”

薛白见这位县令如此好脾气,方才稍稍有了好脸色,道:“如何禀报,县令定夺便是。”

“今日,宋先生为朝廷立了大功。”

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带着他们走私。

<div class="contentadv"> 他绝不相信人心能这么快就翻转,前一天还“高县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这颗毒瘤,过好日子”,人怎么可能这么绝情?

“哈,你上哪儿搞这么多钱?”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绝不会信!”

宋勉比薛白还要想杀高崇,踱了两步,隐隐有些忧心忡忡之感。

高崇转头看去,眼看庄阿四背上插着一把断刀,只好道:“我扶你。”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高崇还未造反。”薛白仿佛才像是官长,脸一板,道:“众目睽睽,瞒得了吗?”

“保护我走。”

“……”

宋勉起身告辞。

由他们推举人选出来,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高崇眼中泛起得意之色,道:“我不告诉你。”

高崇、李三儿以走私、帮会之利分润小渠头、威慑漕工,经营多年;薛白却只有这半夜的机会,只能给他们许三倍到四倍的工钱。

“明府只是个当官的,岂比得了高崇一个造反的心狠手辣?”元义衡作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吕令皓,“到最后一刻都还想着和稀泥,明府可拦不住啊!”

几拨人正乱糟糟地斗殴。

“我想取代你在偃师县的地位,在漕运走私这一环上的作用,明白吗?”

死了也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厮杀到最后,只剩下庄阿四护着高崇奔出城外。

~~

“杀出去!”

反观高崇,狂妄得不像话,说杀人就杀人,此时前方的血泊里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他有些异于平常的兴奋,但还在克制着。

重赏之下,还是有勇夫的。

吕令皓重新笑起来,温言安抚道:“薛郎且看吧,偃师县的天,可还没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

他皱起了眉头,听不懂那些漕工们吵吵嚷嚷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薛白也给他们钱,什么三倍、四倍。

“涨工钱是肯定的,郭万金都抄家了、李三儿都杀了。”

高崇带着心腹手下去夺武库,县署此时是由差役们看着。

孟午还在说话,尚没反应过来,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都听着!”

看这形势,弹压住偃师的乱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么平息事态。

正是因为太清楚权贵们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不可能来动漕运,他才敢肆无忌惮。

他拨开人群挤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你们……”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师人,必会为偃师考虑。”

“李隆基不会相信安禄山造反,哪怕安禄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会信。”薛白道:“他昏头了,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不可救药了,我会指望他?”

吕令皓再看向薛白,脸上的笑意便淡下来,道:“谋反的罪还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见,郭万金掠卖良人、私铸铜币、与妖贼有勾结,昨夜,薛县尉镇压了郭万金。高崇与郭万金利益勾结,畏罪潜逃了,如何?”

“都别急,杜公才刚刚来。”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长安?交到圣人面前,你大可试试,我会让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没用的,你就像王彦暹一样,是个傻子,没用的……”

“薛县尉来了!”

薛白面不改色,道:“让你的人从北面围过去,堵住高崇。”

“可有官文?”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点醒那个装睡的昏君,不是为了维护那只替权贵说话的唐律。我不是王彦暹,我暂时是下一个‘高崇’,当然,我肯定比高崇做得要好一百倍。”

从暗宅出来时,任木兰说她来的路上杀了宋励,薛白就顺路过去做了一些手脚。

“唉。”

~~

“什么?”

薛崭大步上前,拔出刀来,一刀劈下。

高崇没想到的是,今日他许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还在说着那些屁话,像是要反戈。

查不了的。

“薛崭!”

~~

薛白打算带老凉、薛崭去,杜妗却是直接带着公孙大娘的两个弟子就跟上了他。

漕工们没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边等着。

“他们在那里!”

忙来忙去,最后还让高崇这个关键人物跑了,他当然不会高兴。

“你……你也想……助安府君成大事吗?”高崇眼神渐亮,道:“你也认为那是昏君,我们一起推翻他。”

“镇压叛乱,每人赏一百钱!”高崇还想挽回。

“县尉,出事了!”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却还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见到面前站着一人。

“恨不能为我兄弟报仇。”

薛白有些疯,眼神却很绝决。

高崇笑了,用狞笑来压住薛白的气势。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头上的麻袋。

高崇大怒,道:“你想诈我?我是不会背叛……”

“县令已派了卫兵,也安抚了漕工,还会请示河南府、请示朝廷。”

高崇讥笑着,问道:“你知道我一年赚多少吗?”

“高崇跑了。”

高崇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薛白在他面前说话,太无所顾忌了。

“带了。”元义衡连忙把文书拿出来,“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贼高崇。”

“还看?!”

“你说什么?”

薛白听到“安府君”三个字,有些不易察觉的讥意。

漕工比佃户更聚集、更凶狠;比世绅更坚定,也没有世绅那么大的胃口。

“你们的刀呢?”

里间的墙被打穿了一个洞,穿过破洞,是另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有人打开了地窖。

薛崭杀了人,低头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当差役的投靠县丞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没办法,一个县只有一个班头。

而能说服元义衡,是因为拿死掉的郭万金顶罪,最符合偃师县大部分权贵的利益,只损失高崇的利益,元义衡作为县令幕僚,看得清这一点。

薛白道:“留下来帮你阿爷拉拢漕工更重要。”

李三儿更是得要除掉,只要这个渠帅活着一天,接触漕运的任何机会都不会给薛白。前几日,薛白不过是刚到码头津署查了查孙主事的账,李三儿马上便出头,岂能容他把手伸进漕运里?

让暗宅劫张三娘、查抄暗宅、杀郭万金、激高崇动手、诱杀李三儿、驱官绅拖住高崇,薛白则趁此机会打出杜有邻的旗号拉拢漕工。

薛白二话不说,整理了官服大步赶进县署。

薛白遂让齐丑去缴了差役们的二十余把刀,其余人则拿上水火棍。

这边。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什么?”

因此,高崇没有看到他眼睛里的野心勃勃。

“好,我尽力。”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过来喊道:“除掉高崇毒瘤,过好日子。”

他起身告辞。

“是‘捕杀’。”薛白道:“你与杜公在此,传达县令的官文给漕工……还有,我的人呢?”

以皇命在身为背景,加上杜有邻这个专管漕运的转运副使,这是薛白的权,但还不够,计划要实施,有两个人必须杀掉——郭万金、李三儿。

高崇道:“你知道个屁。”

“县尉会把郭万金的家财分给我们,别打了!”

西边的街巷上忽然响起了大喊声。

元义衡急道:“高崇带人去抢武库了,只怕卫兵们守不住!”

“宋先生放心,我身为县尉,必会缉捕高崇。”

“随你信不信。”薛白道:“但我当过基层官,我知道最浅显的一个道理,人有恒产才有恒心。对于大多数吃不饱饭的人来说,吃饱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给他们希望的机会。”

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崔晙急得嘴巴都干了。

李三儿在时,命令漕工做事,还从来不需要赏钱。谁不听他的,他就不给谁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顿。

赵六远远看到薛白,连忙奔上来,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带人守着县署呢。”

公孙大娘不在县牢,被安置到了会馆暂时监视,薛白也不打算再让她们掺进来。

没有李三儿,由他亲自指挥人手,其实是没那么得心应手的。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钱,日子只能勉强糊口,何况大部分漕工一天挣不到十钱,盛世不能让人活不下去。”

“快!”

不论结果如何,已不容退缩了。

他目光扫去,看到已有漕帮帮众丢下了刀反戈,接着看到了世绅家丁们围过来。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疯了才敢拿我,你也想与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没被烧死?”

“懂……懂了。”

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对朝廷抱以一丝一毫的期望,从一开始就以最凶狠的态度出手。

薛白希望能够说服漕工们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没事,你我知道就好。”

高崇惨叫起来。

“可笑,可笑至极。”高崇到最后也不相信。

出了县署,薛白依旧不甚高兴。

薛白道:“我想取代你。”

“关键是大伙儿得配合……”

“郾城哪里?”

“你若想……加入我们。”高崇喃喃道:“你应该见见我义弟……”

“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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