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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元夕

诸皇子之中,永王李璘算是相貌最差的之一,远远比不上皇侄李珍酷似李隆基的程度。

一直到了天宝年间,随着郭虚己屡立战功,李璘才借着舅舅的势逐渐在诸王中脱颖而出,眼下郭虚己一死,若无意外,他往后已很难再崭露头角。

他得把握住每一个机会。

“天宝六载,南诏部落首领董哥罗叛乱,舅舅南下诛杀之;次年,舅舅西进吐蕃破千碉城,逢南诏爨日进又叛,舅舅唯遣麾下将领平叛,此时已有奏报称阁罗凤不肯配合;天宝八载,舅舅破吐蕃四十城,再闻阁罗凤之叛,欲亲往南诏,未已,竟与长子一起染病身亡,此事蹊跷啊!或是南诏与吐蕃勾结,害死了他们!”

李璘早有腹稿,将母家的战功在群臣面前再次叙述了一遍,抛出他的看法,显得他有理有节。

闻言,群臣中不少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

李隆基闭上眼,强忍着怒气,心里想到今夜的上元宴已经被毁了。

这是他一年仅有一次、且一生中剩不到十余次的盛宴。他亲自排演了半年的新戏还没摆上台,他还答应过范女,让她登台献唱,教坊没有给她的公平,将由他这个圣人亲自给。

但此时,就算喝退这几个年轻人,气氛已经毁了。

想着这些,李隆基睁开眼,目光冷漠,先看了李璘一眼,李璘当即骇然,连忙跪倒在地。

他这才移开目光,看向了李泌,李泌目光坦荡,站在那儿,浑身气质依旧温润如玉。

最后,他看向了薛白。

这一个瞬间,李隆基竟然感觉到他看不透薛白,不能够确定这个少年郎在想什么。

装的?

李隆基心中有了判断,于是稍稍舒展身体,摆出高高在上的聆听姿态。

“永王是关心则乱,请圣人勿怪。”李林甫起身,先是环顾殿上谏言的三人,带着笑意,道:“都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不过是南诏使臣未赴宴,岂值得大惊小怪?”

不愧是宰相,一开口便让许多人感觉到事态并不严重,尤其是“年轻人”一词,能让人意识到永王其实是个非常没主见,极容易被怂恿之人。

接着,李林甫转身,板着脸道:“薛白,谁让你串联闹事、坏了好端端的上元宴?!”

他知道薛白没有幕后指使,但正好能借机把圣人的怒火烧到更多敌人身上。

宴上众人才安静下来,闻言再次响起了细碎的嘀咕声,本以为右相是要平息事态,没想到竟是当场发难。所有人都看向薛白,暗道得罪了右相只怕难有好下场。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薛白竟招供了。

“是左相陈公。”

“什么?”

“左相心系大唐社稷,担忧南诏形势,命我于上元宴直谏。”薛白道,“但不知到了右相嘴里,如何成了串联闹事?”

“我没有!”陈希烈被这荒诞的一幕惊得懵了,反应过来才连忙起身,郑重行礼道:“圣人,绝无此事,老臣从未与薛白如此说过!”

薛白不等旁人开口叱喝,当即又道:“那就是太子。”

“什么?!”

众人皆感错愕,认为薛白这是疯了,说话完全没有章法,毫无顾忌地张口乱咬。

连李林甫也惊讶得瞪了瞪眼,他确实是想把李亨指为幕后黑手,把这一连串的事全都做成东宫与薛白勾结……

“是太子指使我在上元宴闹事。”薛白继续说道,“太子允诺将和政郡主嫁我,命永王李璘、驸马张垍、翰林李泌与我交好,诬告金吾将军李延业与吐蕃,因李延业乃右相之心腹。我们又伪造证据,放出南诏叛乱的消息,劝南诏质子凤迦异逃出长安。为的,就是在上元夜坏圣人雅兴!”

“你!”

李林甫没想到薛白说得如此之快,把他打算安排的罪证直接抛出来了。

“我交构东宫、妄议边事、冲撞圣驾,右相大可治我的罪,贬我到夜郎、崖州,可惜我已辞官了,请右相直接杖杀我罢了!”

“圣人,你看这竖子,简直无法无天!”

出仕数十年,为相十数年,李林甫还从未这么生气过,因为他要说的话却被抢先说了,他已不知所言,唯请圣人作主。

苗晋卿、宋遥等右相党羽们连忙站起身回护。

“太放肆了,御宴之上如此夹枪带棒,血口喷人,礼官何在?”

“亏得是状元郎,如此撒泼,成何体统?”

不知谁这般教训了一句,薛白当即转身,指着苗晋卿,道:“至少我这个状元未曾在御前覆试时拽白,将朝廷颜面丢得一干二净!”

“……”

李琮惊呆了。

薛白说过“必会站在庆王之前”,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局面。

眼看苗晋卿呆若木鸡,有那么片刻工夫,李琮完全忘了去想是否出面这件事,之后他才想起去看圣人的脸色,但御榻上的圣人已经无悲无喜,像一尊神像。

而就在李琮的上首,李亨已经站起身了。

诸王之首、储君之位的一侧,只有张汀依旧跪坐着,从容优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就是张汀这副平静的模样,让李琮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终于坐不住了。

~~

李亨起身的同时,张垍也起身了,两人几乎是同时走到殿中。

张垍低下头,有个稍稍抬手的动作,让李亨先说。

“父皇。”

李亨并不客气,执礼道:“薛白说了气话,儿臣绝没有交构他这个八品监察御史。”

一句话,看似否认薛白,实则却站到了薛白这一边,剑锋直指李林甫。

这些年“交构东宫”的罪名右相府也用得太过顺手了,如今南诏生变如此大事,李林甫竟还想顺手陷害东宫,李亨岂可能不借机卖直邀名。

他早看明白了,李隆基永远不会喜欢他,既然如此,他更该养望,要让天下人都寄望于他这个太子。

“另外,儿臣以为南诏事关重大,不宜于今夜群……”

张汀把一口酒抿进喉中,微微一笑。

她知自己选对了夫婿,当时许多人都说太子懦弱,连着两次和离,弃妻妾于不顾,这没错,但,也看与谁比。

纵观所有活在十王宅里的皇子,有哪一个,才能、名望可与太子相提并论?没有。

圣人三十子,夭折七人,杀三人,李亨只需要赢过剩下十九个窝囊废,足矣。

今载上元夜,天下人足可见太子之魄力、远见。

“父皇!”

李琮连忙站起身来,赶向殿中,因为太急,他还磕了一下桌案。

过程中,他向薛白看了一眼,虽没能看清薛白的反应,却意识到自己太慢了,被李亨抢先了一步。

“儿臣以为,既有吐蕃、南诏使者与金吾卫勾结,可暂歇宴筵,恢复长安宵禁,以保无虞!”

他还是没有断言南诏必叛,但至少出面了,表了态度。

如此,必然也是要承担圣人的怒火,此时尚不知罪责会到何等地步。

“陛下!”

李林甫眼看又有人跳出来,连忙摆出忠耿老臣的姿态,以沉郁的声音,道:“如此军国大事,西南各州县尚无公文,仅长安城年轻官员与诸王,凭借细枝末节而断言,岂非儿戏?!”

他嘴上说的是“儿戏”,一双眼睛里却饱含着谏言。

李隆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懂了李林甫的言下之意。

地方官都没听到风声,倒显得太子、庆王、永王与其党羽能耐,这是在关注军国大事吗?

是在卖直邀名,是在争储。

是当他这个皇帝老了,踩着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博取名望!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李隆基站起身来,负手走下螭陛,淡淡道:“南诏弹丸小国,敢背叛大唐吗?!”

“不敢。”

群臣连忙站起,执礼而立。

李隆基走到了蕃臣们的面前,这让陈玄礼、郭千里等人皆有些紧张,因骊山刺驾案给他们留下的担忧还未过去。

但李隆基已伸出手,拍了拍阿倍仲麻吕的肩。

“圣人。”

阿倍仲麻吕激动到无法自持,当即跪倒在地。

“臣海外蕃民,得沐天恩,伏谢圣人慈亲。”

“朕问伱,扶桑国,会叛大唐吗?”

“不会!”阿倍仲麻吕以头抵地,“扶桑臣服、仰慕大唐,如孩儿待父母,万世不敢违逆。”

李隆基点点头,重新走向殿中,冷冷瞥了那些谏言的臣子们一眼。

“今夜是上元节,朕说过与百姓同乐,那便绝不食言。大唐有包容万邦的心胸,朕也不罚你们……还敢多言者,拖下去。”

范女听了,眼神中不由透出些焦急来。

她算过日子,因此今夜其实是有些安排的,打算与薛白见上一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

此时她很希望薛白能顺从了圣人的心意,老实闭嘴不谈,可接着便见薛白、李泌还想开口,话音未出,径直被宦官拉了下去。

她再细心的安排,也就此无用了。

而隔着梅妃,杨玉环也在看着薛白,一双明眸中反而显出了些许赞赏之色。

敢拂逆君王者,她平生还未见过。

没有人能体会到这种明知会触怒天子却还义无反顾的举动,带给她的是怎么样的触动。

以往只知那少年郎有才情,今夜方知他有胆魄……

~~

“奏乐!”

李隆基接过酒杯,高高举起,从容而平和地吩咐了一句。

很快,舞乐声起。

安禄山小跑到殿中,像是一颗滚动的肉球。

“圣人,胡儿能跳胡旋舞了吗?”

只有他还是那么欢快,完全不受方才的闹剧影响。

“好,胡儿跳舞,朕亲自为你打鼓……”

李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到案几后,心知等到御宴之后,自己必然要付出代价,心中不由后悔。

他转头向下首看去,只见坐在那的是寿王李琩。

“十八……”

李璘才想低声说两句话,李琩竟是避之唯恐不及,几乎是直接把脸埋进了酒杯里,缩着脖子不敢与他对视。

“哈?你还怕我连累你?就你?”

李璘今夜只不过是说了一段话而已,远没有李琩那么受圣人厌恶,竟被反过来疏远了?

他不由暗骂不已。

“怕什么?萎阙。”

~~

花萼相辉楼依旧灯火辉煌。

御宴还在继续,上元夜依旧没有宵禁。

但,薛白等人一闹,并不是没有作用,兴庆宫的守备已开始暗中加强了。

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也从花萼楼中退了出来,召过麾下几名将领。

“查到没有,李延业去了何处?”

“还在查。”

薛徽皱了皱眉,忽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是大嗓门故意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的奇怪音量。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郭千里也出来,正在分派几队龙武军士卒做事。

“金吾卫出了事,若结果还是等龙武军查到,有何后果知道吗?”

“末将知罪,可……长安城今夜不宵禁,实在是……”

“我不管这些!”薛徽道,“给我把人找出来。”

“喏。”

把麾下将领分派出去,薛徽正打算到皇城的衙署等候消息,忽想到一事,问道:“薛白、李泌到了何处?”

~~

“长源打算去何处?”

出了兴庆宫,薛白看着长街上的花灯,随口问道。

李泌丢了官职,全然没有懊恼,反而有种无官一身轻的喜悦,从容道:“潜遁名山,习隐自适。”

说罢,他看向薛白,提醒了一句。

“我劝你也远离是非,你无官在身,若无庇护,恐有性命之忧。”

薛白问道:“我是说,今夜是上元夜,你打算去哪?”

“归家,睡觉。”

“这么早?”

李泌抬手一指。

薛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柳树梢头,挂着一轮饱满的圆月,散出清辉。

“难得这么亮的夜,你却回家睡觉?”

“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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