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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疑惑
热腾腾的羊肉汤面被端到桌案上,洒上一大把葱花。
刁庚吸了吸鼻子,将热气吸进大鼻孔里,也顾不得烫,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碗里只剩下肉汤,他拿起一块胡饼,抹上肉酱卷起,就着汤吃。
“饱了。”
两口将壶里的酒喝完,刁庚便跟着刁丙走到大堂上。
如今老凉、姜亥不在,樊牢算是这里武艺最高者,此时正坐在右首,脸色平静,手里拿着一壶酒慢慢喝着。
杜二娘正坐在上首,膝盖上放着一幅卷轴,待人齐了,她便开口说起来。
“郎君不在,诸事由我作主,现今有桩大事……我打算拿下高力士。”
“好。”
在长安,这真的是桩天大的事,但樊牢直接就应下了。倒不是他有多气派,不把高力士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就是个小人物,还真就不了解高力士有多大份量。
反而是刁丙、刁庚兄弟跟在薛白身边有一阵子了,更懂一些。
高力士这才带着四人穿过庭院,一路上,他的护卫们留意着院中那些正在洒扫的仆役,眼神中有些轻蔑。
不慌不忙地把卷轴收进袖子里,他才道:“我很在乎他,若可以,我必保他。”
当那小宦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帖子,高力士收了,当即便称失陪,自到无人处去看了。
“既是想去见鄂王妃,如何见了博平郡主?”
这句话莫名地让杜妗觉得可以信任他,她心中犹豫,终于再次做了决断。
杜妗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波澜,道:“原来是这件事,薛白是为了圣人赐婚郡主与安庆宗一事。高将军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安禄山,很关心此事。”
两人之间有个如此微妙的信息差,这正是薛白破局的关键,整个计划也是围绕着这一点来布置的。
高力士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疑惑,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手里的画。
“你倒比杜二娘有礼得多。”高力士笑道,“可惜啊,从你这探不出东西来。”
总之,刀斧手已安排下,静待高力士来。
她认为,高力士定然是知道性命危急,连忙表态,然后找了个理由。
为此,刁丙已经换上了一双轻便耐用的鞋子。
“但有了这故事就不同了。”高力士道,“吴怀实原来是听了这故事,以此来揣测薛白的心思,才误以为薛白是皇孙。”
他想到的是杨贵妃之事,圣人疑贵妃与薛白有染,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疑心一起,就很难抹掉。
“不想,我只问你的心思。”
“博平郡主都已告诉我了。”高力士道:“我今日来,是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
“旁的证据,太生硬了,化解圣人猜疑的办法,反而是藏在这种不经意之间。”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来,挡住了薛白晒太阳。
杜妗道:“都说女人如衣裳,我本该是如韦太子妃一样的命,被幽禁在掖庭的尼寺里,青灯苦佛一辈子。像我这样的女子,要抗衡命运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假若往后太子继位,还是要杀我,所以,薛白若因触怒东宫而惹得高将军不喜,错在我。”
“你们留在外面。”
“我俯仰无愧,不惧小人构陷。”薛白道:“高将军你很清楚,吴怀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不是吗?”
高力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道:“你一直在撒谎,却想让我相信你?真当我不知道薛白与博平郡主聊了什么?”
“他为右相府处置政务,李林甫给他看了当年的诏书,‘鄂王瑶妃韦氏,时标令德,作配藩邸。夫义已薄,妇道惟勤……不须为累’。”
“那我便与高将军直说了。”薛白道:“我听说薛锈当年收养孤儿,有一本册子记载了孤儿都是从何处寻来的,此事与鄂王也有关,便想……”
这本是一桩喜事,不巧,偏是宫中出了一些事,高力士忙得走不开。但公卿们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再忙,他终究还是得挤出时间来一趟。
“推长而立,谁敢复争。”高力士道,“当年我劝圣人立太子,为的是社稷稳定。既然伱们与太子为敌,死有余辜,不必找我求情。”
“退下。”高力士道,“我与她谈谈。”
“鬼话留着哄阎王吧。”
道理听着虽然荒唐,但事实却正是如此。
杜妗原本还打算说说,犯了这等事之后要如何收尾,但他们既不问,倒也免了。
高力士已转身出去,但没有坐下,若杜妗说的让他不满意,他便马上离开。
那是堂屋内招唤婢女的绳铃。
他遂从薛白手中夺回那卷轴,道:“你自反省,若愿意与我坦诚交待,我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帮你一把。若还是冥顽不灵,那是自寻死路,莫怪我不救你了。”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只能以皇孙的身份逃,躲在某一处蜇伏下来,等到李隆基死,再谋求与李亨争位。没有薛白在朝中牵制,安禄山必要造反,或者说河北局势若不能缓解,必是要乱上一场,总归还会有机会。
“杜二娘想杀我,还枉想我救你?不可救药。”
“因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杜妗道,“圣人能杀三子,还能背负一个杀孙的名声吗?”
“吴怀实想置薛白于死地,确有栽赃之举,至于说薛白是皇孙,我见过皇孙的尸体,不会上这种当。”
杜妗则再次拿起茶杯,目光看向地毯两旁的石板地面,准备拿下高力士。
“这里面,藏着的是你的心思啊。”高力士道。
“高将军欲知薛白所查之事,何妨一晤?”
“喏。”
高力士迎上薛白的眼神,惊讶地发现,这竖子竟还反过来试探他。
“喏。”
“我什么心思?”
“喏,但若他不来呢?”
“三庶人案?”杜妗道:“我写帖子请将军来,是想禀明薛白查到寿王曾经有过‘妄称图谶’之举,寿王曾以嗣子身份为宁王守孝……”
“她有求于我,自然便容易出错。”
高力士还是初次听说太子气运被消磨了这种说法,听着荒谬,仔细一想却有道理,太子在步步退让的情况下,确实已失去了太多威望。
“高将军也知道,薛白是薛绣的养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十分好奇,因此,想探查薛绣当年是从何处收养了那许多孩子。”
他不由念了出来。
“哪吒受尽冷眼,割肉还父,剔骨还母,以莲花为肉身重活……薛白在这故事最后,加了一句,高将军不妨看看。”
钟声不停响着,每一下都值一千钱,仅这两天,都不知长安权贵以高力士的名义布施了多少钱财出去。
“这是哪吒的故事?”薛白看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我近来在写一个故事集,名为《封神演义》,岔远了,但这故事又能证明什么?”
刁庚袖子里则藏着一柄匕首,随时打算扑上去,抹了一个禁卫的脖子。
樊牢道:“都闭嘴,听二娘吩咐。”
高力士没有许下更多的承诺,只有方才那寥寥几句话,可能真会出手救薛白,也可能一离开就调兵来包围此处。
故事就写在那卷轴上,配合着画,很容易看懂。
“够了,都已经被我看穿了,还演。”高力士从袖子里拿出卷轴递过去,道:“自己看吧。”
“推长而立,那也该立庆王,或是平反三庶人案,到时才真是‘谁敢复争’?”杜妗道:“李亨不能服众,李林甫打压他这么多年,已消磨了他的气运,他一旦登基,安禄山必举兵反他。”
似乎是这句话给了杜妗勇气,她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用力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
“杜二娘似乎举棋不定?那还是由我这个老东西给一句实在话吧?”
胡来水耳朵灵,只要听到堂屋中有杯子摔碎的声音便会打出手势,他们将即刻动手,杀掉高力士带来的扈从。拿下高力士。
“首先,你那坐怀不乱、正人君子的名声,在我这里算是毁了。”
薛白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封神演义》里还有一个比干剖心以鉴忠诚的故事,高将军想听吗?”
杜妗心怀猜忌,表面上态度放低了很多,道:“是因为,薛白太会惹事了。”
杜妗轻轻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没有摔杯,手掌放在了膝上的卷轴上,道:“薛白若真是皇孙,岂不是好事?但吴怀实分明是要陷害他。”
他伴在皇帝身后一辈子,看穿人心的本事还是厉害的,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
巨大的笼子里,薛白正端坐在中间闭目养神。
忽然,有铃声响起。
薛白睁开眼,见来的是高力士,连忙起身执了一礼,道:“我又惹出了事端,劳高将军奔走,实在心中有愧。”
“杜二娘既然还不肯坦诚,那就不必聊了。”
“我给他送了重要消息,他该会来。”杜妗思忖着高力士昨夜还去掖庭宫的理由,自语道:“他若真的不好奇,事情反而简单了。”
整件事有个关键,根据从李琎那里探知的消息,当时的情形是李琎与武惠妃的人去了李瑛的府邸。误杀皇孙时,李琎在场,高力士、陈玄礼是之后去的,而吴怀实不在。
刁庚目光看去,只见杜妗坐在上首,摆手道:“都聚在庭中做甚?还不退下去?”
茶杯摔在地上的同时,高力士忽道:“有了这个,我或许能救一救薛白。”
可惜,钱花了许多,话没说上两句,已有小宦官赶到高力士身边嘀咕起来。
“不敢当高将军敬杯,是我敬高将军。”
“我说《封神演义》有很多很多篇故事,若说哪吒的心思是我的心思,杨戬是我的心思,姜子牙是我的心思,比干亦是我的心思。”
高力士见从这里探不出任何有用的话,再次收好卷轴,转身离开。
“别绕弯子了。”高力士道:“我们都知道,吴怀实没有陷害薛白,他确实打探了不该打探的。你若不想说,何必将我哄过来?”
但,仅凭这一点,高力士就忽然愿意帮忙了?
杜妗不信。
高力士不急着进去。
~~
刁丙、刁庚正在院子里扫洒,目光不时看向守在走廊处的胡来水。
杜妗诧异,认为高力士是看出了她的图谋,正在行缓兵之计。
杜妗不自觉地捏紧了卷轴。
杜妗说着,把手里的卷轴丢了过去。
高力士不由惊讶万分。
“吴怀实不知隐情,看薛白追查旧案,且与皇孙年纪相仿,误以为他是皇孙。圣人与我虽知此事不可能,却还是恼怒于薛白,你可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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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鹰狗坊。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杜妗答道:“他与博平郡主打听了鄂王妃的下落。”
“事到如今,还想故计重施,你不会每一次都那么侥幸。”
也许他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薛白与杜妗到底是想做什么,现在终于看到了。
“皇孙,李倩。”
“小女子给高将军赔罪了,我方才破罐破摔,想着……想着薛白受了冤枉却还解释不清,大不了认下,便是被冤死了,也能是皇孙的葬仪。才说了胡话,砸了东西,高将军见谅。”
高力士重新把那卷轴卷起,动作很仔细。
“我自是以诚待高将军。”薛白道:“从天宝六载上元夜将军保我性命那一刻起,我视将军为亲厚之人。”
杨国忠姿态摆得很低,有心想问一问高力士,如今这贵妃都被赶出宫了,他这“国舅”的称呼还敢不敢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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