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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自欺欺人
五月初,长安城。
叛军在河北日行六十里之际,长安城依旧一片繁华的模样,只是阴雨连绵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城门外的道路被踩得泥泞。
从太原被调回来任京兆尹的李岘刚从城外视查归来,身披蓑衣,策马而行,让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大唐宗室、朝廷高官。
在雨中望去,只见城门处正拥堵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农夫正在哭喊什么,有金吾卫从城门中出来,将他们驱散。
“吁。”李岘勒住马匹,吩咐道:“去看看如何回事。”
独孤子午领命去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李岘则牵马在柳树下耐心等着。
“是鄠县的农户,庄稼被雨水泡坏了,不知怎地跑到长安来哭闹。”
“农户岂有这等主见?怕是鄠县官员知交不了今年的租庸调。”
“这般做岂非官途不保?”
“若有别的办法,县官岂敢如此?可见杨国忠逼税之狠。”
但眼下还不是与李岘撕破脸的时候,因为他们还有一個共同的敌人——安禄山。
杨国忠不信,挑眉道:“你私下藏着杨光翙,莫不是想收集我的罪证、谋相位?”
李琮嫌恶地拿开铜镜,转身,到屏风外坐定。
有一件事很巧,这些皇孙们并没在堂兄弟间排行,只在亲兄弟间排,否则只怕要有“李一百一十八郎”之类的称呼,李琮收养了李瑛的儿子中正缺一个“三郎”,李倓正好也是行三,平时称呼着,倒显得两人像是父子一般。
“是吗?”
“今日长安出了一件大事。”
“许是我们的证据不足?”
说话间,那些哭闹的农户俱已被金吾卫驱走了,无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进了城,还未到京兆府,早有人候在门前,迎道:“京尹,右相请你过府一叙。”
“你是京兆尹,带人去搜杂胡的府邸。”
李倓一落座就开口说了起来,他之所以常来拜访李琮,就是知道李琮并没有太多的消息来源,他能帮东宫积蓄实力,也算是稳固国本,同时也是提高他自己的声望。
“好,我也只是姑且一问。”杨国忠笑容满面,之后道:“石岭关一战的详情我已禀奏圣人,奈何圣人并不信我,更信杂胡。”
“那阿郎怎还站在这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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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宅,太子别院。
李岘正有许多话想与杨国忠谈,衣裳都顾不得换就立即前往宣阳坊杨国忠宅。到了之后,仆役见他模样,连忙让肥婢侍候他擦拭更衣,方才将他引入舒服的厅堂。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须知就连雨灾这种事圣人都能够听信他,偏在这方面唯独输给了安禄山,如何不忌惮?
李岘其实已多次上书,奏禀雨灾浸坏庄稼,恳请朝廷减免税赋、开仓赈灾,只是杨国忠与圣人说“雨水虽多,但不害稼”,此事始终没有下文。
“有驿卒看到你带了人犯回来,却未移交大理寺,不是杨光翙是何人?”
杨国忠非常热情,不停称他是“自己人”,李岘并不反驳,很快便提及雨灾之事。
“绝无此事。”李岘神色一肃,赌咒起誓没有要取代杨国忠的意思。
“三郎来了,莫要多礼,坐吧。”
李岘对这句话抱着怀疑的态度,他隐隐觉得此事不在于证据,而在于圣人的心力、以及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
“哦?何事?”
杨国忠笑着以一句话敷衍过去,反过来提起他找李岘的目的。
“你我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说了。你在太原定了杨光翙一些罪名,这不要紧,可我听说杨光翙似乎未死,而是被你私下扣留了?”
铜镜里映出一张触目惊心的脸,几道长长的疤痕从额头直接贯到嘴唇边。
“右相为何会这般认为?”李岘故作讶然。
由此,朝臣们也尽可能地不去沾惹东宫,太子在朝堂上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他们这阵子确实是走得很近,因为他们确实是互相需要。这种关系是微妙的,不宜与旁人言说的。倘若李琮继位后把李倓立为储君显然非常不合适,他们眼下的来往更可能导致往后出现社稷动荡,但另一方面,圣人却是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显然是把李岘当枪使,若真是自己人,杨国忠就不会让他去了。
李琮初时不明白圣人是怎么想的,后来渐渐意识到了,这是一种制衡。李倓是一个既能帮助、又能限制东宫的最好人选。
“不过是个叛军俘虏,已病死了。”
但李岘没有拒绝,他也想激化矛盾,揭开那块“君臣相得”的布,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
风雨渐大,即使穿着蓑衣,内里的衣裳也全都被浸湿了。李岘抬头看着上方纤细的柳枝,喃喃道:“柳树岂能遮雨啊。”
“若是雨灾如此严重,御史何以不言?天下事,不是你我二人说的算的,得有章程。”
李岘回想着,揣测道:“想必圣人是想过安禄山造反的可能,但没能下决心相信?”
“依右相之意?”
“掩耳盗铃。”李岘自嘲道,“自欺欺人嘛。”
杨国忠自己就是个不敬神明并且言而无信之人,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话,暗忖李岘果然不老实,此事只能用一些别的手段了。
“得搜。”杨国忠加重语气,终于抛出了这场谈话的目的,缓缓道:“莫忘了,杂胡在长安城还有一座东平郡王府。”
他把时间掐得正好,李倓也是刚刚到,执礼唤道:“大伯。”
“京兆尹搜查了东平郡王府。”李倓道:“并且真的找到了安禄山勾结朝臣谋反的证据。”
李琮问道:“什么证据?”
“朝中有安岱、李方来等等一批重臣向安禄山透露机密消息,妄称图谶。”
只听到“妄称图谶”四字,李琮当即有一瞬间的恐惧,下意识就怕后面跟着“交构东宫”,他很快恢复精神,问道:“然后呢?”
“眼下李岘已递了折子,且亲自去捉拿安岱了。”李倓道:“这是大事,何况还牵扯到安庆宗与荣义郡主,东宫得要出面。”
“出面如何做?”
“支持京兆尹。”
在李倓看来,安禄山必定是要谋反的了,那么,荣义郡主与安庆宗的联姻已经起不到安抚的作用了。李琮也根本不必再想着拉拢安禄山,这种时候争取李岘的支持,既能赢得声望,又能得到宗室、朝臣们的好感与支持。
他作为侄子,也只能尽到提醒之责,把道理说过,他就站起身来告辞。
李琮是个听劝的,等李倓一走,他便派人去宫中请求觐见。
没过多久,安庆宗却是来了。
李琮明知此时不该见安庆宗,但对于养女荣义郡主还是十分疼惜,终于是不够坚决,应允了见面。
“求丈人救我。”
安庆宗一入内就拜倒在地,哭诉不已。
若说这长安城除了圣人还有谁不相信安禄山会造反,那就是安庆宗。
在他想来,他在长安当人质,安禄山若敢举兵,首先死的就是自己,阿爷怎么可能舍得抛掉长子的性命。
“阿爷一辈子最向往的就是回长安颐养天年,他一定不会造反,是杨国忠让人造的伪证啊……”
仅靠这样的恳求不够,安庆宗于是又许诺,会劝安禄山支持李琮。
李琮不由犹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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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李岘已赶到了兵部,捉拿驾部员外郎安岱。
然而旨意尚且未到,他并无权直接处置六品官员,于是焦急地等待着。
忽然,独孤子午匆匆奔来,禀道:“安岱逃了。”
李岘当即就领着人马出了长安,发现安岱已与李方来汇合,带着一队人刚刚出了城,必然是打算投奔安禄山。
“追!”
“京尹,我们没有权力调动金吾卫。”
出言提醒的是长安县的捉不良帅魏昶,从当年颜真卿、薛白任长安县尉之时魏昶就是捉不良帅了,这么多年,官员们像流水一般来来去去,他却还钉在这位置上。
这种人最是八面玲珑,绝不可能为了李岘担责。
“驾!”
李岘眼看犯官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竟是亲自策马追赶上去。
旁人没想到堂堂京兆尹能奔出这种冲锋陷阵的架势,皆是震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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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琮赶到兴庆宫时已经很晚了,勤政务本楼的大殿外站了几个重臣,正以比蚊子还细的声音低声交谈着。
他如今消息渠道还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唯独能感受到气氛颇为严肃。
相比于李亨当太子之时,如今效忠于李琮的官员还很少,李琮也不敢去结交,害怕惹怒了天子。他只是默默进了殿,在上首的位置站定。
等圣人到了,果然是招李岘询问搜查东平郡王府一事。
但李隆基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李琮十分惊讶。
“胡儿的宅院是朕赏赐的,没有朕的允诺,谁让伱去搜的?”
杨国忠闻言吓了一跳,迅速瞥向李岘。
李岘并没有出卖他,而是道:“臣身为京兆尹,有保长安平安之责,乃是……”
“够了!”李隆基今日莫名地没有耐心,叱道:“谁让你杀了安岱、李方来两个朝廷命官?!”
杨国忠更是惊吓,但这件事还真不是他授意李岘的,他也没想到李岘这么果断狠辣。
李岘道:“臣已在安禄山府中搜得证据,他身为节度使,刺探京畿兵力分布。安岱、李方来透露机密,协同造反,臣前去追捕,他们犹敢拒捕抵抗,巨不得已,勒死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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