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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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郭晞便来了，他没有披甲，身上的军袍半裹着，显出高大强壮的身材，也显出胸口与手臂上的累累伤痕，面容刚毅，目光沉着。</p>

这是一个历经百战的中年将领的形象，并非韩滉预想中的纨绔之辈。</p>

事实上，郭晞治军虽不严，常有纵容士卒之举，却也是实打实的擅骑射，作战勇猛，屡建奇功。</p>

看得出来，他的士卒们对他都非常敬重，他一出来，人人行礼，真心拥戴。</p>

“段秀实，你竟敢来？！”</p>

“我不怕死，唯有几句话想告诉将军。”段秀实道。</p>

郭晞看了韩滉一眼，打了招呼，道：“到我帐中谈吧。”</p>

他却没有喝令士卒们散去。</p>

三人进了大帐，郭晞径直道：“韩御史当面，正好分说清楚。段秀实，你先杀我好友，再杀我士卒十七人，所为何来？”</p>

“为了郭家。”段秀实答道。</p>

郭晞大怒，喝道：“既如此，我为你着想，也当杀你士卒？！”</p>

“我的士卒令行禁止，从未残害百姓，为世人所恶。往后也不会因为激起变乱而祸及于我的家门，使我身败名裂，便不劳郭将军动手了。”</p>

郭晞皱眉道：“不需你惺惺作态，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说杀便杀了，往后我如何统兵？！”</p>

韩滉在旁看着他的表情，认为郭晞其实也知道自己麾下士卒的恶行，或许是不忍处罚，最后酿出了恶果。</p>

段秀实叹息一声，语气诚恳道：“郭元帅功勋盖世，求的是善始善终，将军如今放纵士卒为暴，天下人归罪于谁？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提及这些恶行，只会说将军与元帅的名字啊。长此以往，祸乱由将军营中而起，郭氏之功名所存几何？”</p>

韩滉道：“段将军所言不错。”</p>

说罢，他拿出所携带的一应文书证据，放在了郭晞面前。</p>

“将军纵容士卒，确有恶果。鄠县一案，朝堂上争论不已，影响甚大，故而朝廷命我前来……”</p>

“当时战乱，吃人的世道。”郭晞道：“我等平定天下，杀敌成千上万，韩御使为区区几条性命前来？”</p>

段秀实反问道：“我等杀敌、平定天下，为的不是保卫这些‘区区几条性命’吗？”</p>

“这不是区区几条性命，是法度。”韩滉道：“如封将军所言，长安城的登闻鼓一响，这案子哪怕郭元帅并不知情，可满朝议论的，都是郭家纵兵杀人。我这趟前来，不是为了惩治郭将军，反而是为保存郭将军的名声。”</p>

郭晞无言以对，但眉头依旧是皱着。</p>

道理他都懂，为难的是怎么安抚士卒的情绪。</p>

“话说得好听，士卒们奋死杀敌而没有赏赐，粮食还得靠他们屯田自己种。你说杀就杀，朝廷说降罪便降罪，如今是群情激愤，而非我要杀你段秀实。”</p>

韩滉沉吟了片刻，道：“将军为全军将士请到了拖欠的赏赐，如何？”</p>

“何意？”郭晞不解。</p>

“因将军你的请托，朝廷会送来大批辎重钱粮，犒赏将士。”</p>

这是原本就在进行中的事，但军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朝廷因为灭佛而突然宽裕了一些，韩滉捕捉到军中的预期，干脆再卖了一个不费事的人情。</p>

此事对郭晞却很重要，他踱了几步，道：“韩御史可将此事告知家父了？”</p>

“还没来得及说。”</p>

韩滉想了想，郭子仪没问钱粮辎重，更可能是因为与朝廷互有通信，知道他来不是处置此事的。</p>

但郭晞没想到这层，觉得自己还能借此事讨好一下郭子仪，比如跑去邀功，“孩儿说服朝廷再运一批粮草过来。”</p>

如此，郭晞遂做了决定，亲自出帐到阵前喝叱麾下道：“你等军纪散漫，我管束不利，反劳烦段将军出手！还闹什么？全给我解甲，还归队伍，再敢闹事者死！”</p>

众士卒诧异，还有人担心郭晞是被段秀实挟持了，不情不愿地退下。</p>

事情到这里也算解决了，韩滉正暗自庆幸多亏有段秀实，自己的差事办得很顺利。</p>

然而，段秀实竟然还不肯走，向郭晞道：“肚子饿了，可否留在将军营中用饭？”</p>

韩滉不由心想这营中士卒怨气犹重，何必要多此一举？</p>

结果，等用完了饭，段秀实拍了拍肚子，腿一伸，道：“我旧疾发作了，今夜就宿在将军营中，如何？”</p>

郭晞讶然，韩滉亦是面露苦色，但两人却也明白了段秀实对郭晞的试探之意，既感无奈，又觉佩服。</p>

~~</p>

入夜。</p>

军营中的床板很硬，段秀实的鼾声大作。</p>

韩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先是担心自己被军中士卒杀了，之后思绪纷纷。</p>

太子殿下一开始要追查鄠县这桩案子，朝臣们其实都是不太理解的，认为大战在即，不可因小失大。但这次来，可见太子与段秀实是一类人。</p>

正是因为要打仗了，才得弄清楚为何而战。</p>

韩滉心想，经此一事，段秀实必然要得到殿下的重用，而殿下也很可能得到段秀实的忠心，他们虽然还未谋面，可这一桩案子已足以让他们惺惺相惜。</p>

君臣还得有共同的主张才能相得。</p>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p>

一觉醒来，韩滉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p>

他睁开眼，正要起身，意外地发现郭晞竟然就躺在他们的营帐外，也不解衣，只铺了张席子睡在地上。</p>

“郭将军，你这是？”</p>

“还不是怕士卒们杀了段秀实。”</p>

韩滉这才知道，夜里打鼾的是郭晞，而不是段秀实。</p>

至于段秀实，竟还在呼呼大睡，浑不担心在郭晞营中遇害。</p>

~~</p>

长安。</p>

每日都有西北的情报送入长安，这日韩滉的奏书也送到了，一五一十把在军营中的际遇禀明。</p>

薛白看罢，拿出一本册子，在上面写下了段秀实的名字。</p>

他这册子很像李林甫当年写人名的册子，有的名字是用红色朱砂写的，有的用墨水写就，也有不同的记号。</p>

但这并非是他要除掉的政敌，而是可用的人材。</p>

除了段秀实之外，上面还有李嗣业、马璘、李晟、浑瑊、王思礼、李承光等等大将，记得满满当当。</p>

薛白用毛笔抵着下巴，思考着该调哪些兵力去支援西北战场，后续又该如何补防。</p>

他想了良久，继续提笔，写下了一道诏书。</p>

诏书发到中书门下省，次日，杜有邻便来求见了。</p>

只从相貌上看，杜有邻非常有宰相的风度，仪表堂堂，三缕长须风度翩翩，他一见薛白，就揪着胡子道：“殿下此举的深意，臣真是看不懂啊。”</p>

“有何难懂的？”</p>

“封常清上次回京就当众质疑殿下，甚至直言殿下有谋篡之嫌，可谓大逆不道。好不容易将他贬谪了，现在那些反对殿下之人还未开口，殿下就主动再授他兵权，不是养虎为患吗？”</p>

薛白沉吟着，道：“此战若只有郭子仪，或许也能守住吐蕃的进攻，但要打出更大的战果，甚至再连通西域，还得用安西的主帅。李嗣业、段秀实、马璘等猛将，皆是封常清麾下，由封常清率领他们，才能打出气势，早晚有一天，反击到河西。”</p>

他说话时看着地图，手指划过陇山以西的大片失地。</p>

“论收复河西的渴望，封常清比郭子仪强得多。”</p>

杜有邻道：“若如此，殿下可用张光晟。”</p>

“我正是要让他二人再次配合，才会起用封常清。”</p>

“可他并不忠于殿下，若是返回西域，往后听调不听宣，反而尾大不掉。”</p>

“他忠于大唐。”薛白道：“而我的立场就是大唐。”</p>

杜有邻也劝不出更多的话来，总之尽到了提醒的职责也就是了，叹息了一声便要告退。</p>

薛白听了他的叹息，脑中忽然想到一件事，遂问道：“杜公，你见过郭锁吗？”</p>

“郭锁？”杜有邻道：“殿下说的是那位忠仆护卫？我见过一次。”</p>

薛白道：“我是问，在我于蓝田驿遇到他之前，你见过他吗？”</p>

杜有邻一惊，明白了薛白的意思，连连摇手，道：“殿下如何能作此想，绝无此事啊。”</p>

看得出来，他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毕竟他书房里挂的字都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p>

“知道了。”薛白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巧合。”</p>

不过，杜有邻历经风波一路走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心计。今日既谈了封常清忠心于谁的问题，又提到了废太子李瑛，有桩梗在杜有邻心里很久的事，也被他说了出来。</p>

“殿下孝心感人，今既已监国，何不请圣人追封先太子为皇帝？”</p>

说着，杜有邻有些笨拙地拜倒在地，换上了严肃的语气，正式请求追封李瑛为帝并上尊号。</p>

追封李瑛为皇帝，是确立薛白正统地位的最好办法。而他这个时机选得看似不对，其实很妙。</p>

此前薛白在灭佛，威望大跌，局势隐有动荡，杜有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又害怕弄巧成拙，被宗室捉住把柄攻讦。</p>

现在吐蕃进犯，薛白一手握着军权大权，一手捉着钱粮财政，地位稍稳，而任命的将领往后能否归心却是个未知数，这时候追封李瑛，宗室不会敢反对，又可巩固人心。</p>

杜有邻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在告诉薛白，查郭锁是不是有心人安排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势所趋，真相似乎已没那么重要……</p>

(本章完)</p>

(/47018/47018849/113319529.htm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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