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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残阳挂在宫阙之上,长安城的暮鼓声响起,颜真卿才离开皇城还家。</p>

进了前院,恰好远远见到颜頵正鬼鬼祟祟地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换作以前,颜真卿难免要喝住那小子,问清楚他是在做什么。</p>

这日,颜真卿却没管,自回了正房。</p>

等韦芸迎上来了,他才问道:“頵儿近来在忙什么?”</p>

“阿郎发现了?”韦芸道:“他啊,近来与几个同窗迷上了什么‘格物’,争论能否造一个能更方便船只远航的东西,叫什么罗盘的。”</p>

她说的时候有些不安,因颜家家教极严,颜真卿往日一向督促颜頵学经史子集,不喜儿子把时间荒废在这些奇淫巧计之上。</p>

加上他反对朝廷花费大量财力物力造海船,只怕是要生气。</p>

怪的是,颜真卿闻言只是点点头,道:“没有胡作非为就好。”</p>

“你往日对他可不止这点要求。”</p>

“德行修养的要求没变,可我近来想着,未必要让他出仕为官了。”</p>

韦芸大为不解,问道:“这是何意?孩儿们自有造化,阿郎反而让他弃了前途不成?”</p>

颜真卿问道:“今年上元节很是热闹吧?”</p>

“是啊,比过去五六年都热闹,倒有几分天宝年间的兴盛景象了。”</p>

“大唐中兴之兆,可是连你也看见了?”</p>

韦芸笑道:“妾身是妇人,不知国事,唯懂得只要朝廷不给百姓加负担,那就是好兆头。”</p>

颜真卿抚须而笑,道:“眼看着要大唐中兴了,到时我便功成身退,我们回琅琊隐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你说如何啊?”</p>

韦芸一愣,她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从没想过要离开。</p>

若是杜有邻与卢丰娘说要隐退,卢丰娘必要说个没完,可韦芸就善解人意得多,点了点头,道:“阿郎可是因为那些传闻?不过是眼红颜家今日的富贵。”</p>

“被人眼红,那就不是好事啊。”</p>

“阿郎若决定要走,妾身自是没有二话,只担心孩子们担了这么大的担子,没人帮衬着,尤其是小殿下。”</p>

她的心意,当然还是不走。</p>

颜真卿也有志向未了,若问本心,也是不想走。</p>

他其实已经犹豫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在心中自语道:“只有走了,才能向天地自证心迹。”</p>

~~</p>

过了年,薛白主动提议到洛阳就食,以缓解三峡漕运的压力,把空闲出来的人力物力组织起来开荒。</p>

此事元载极力反对,上表称朝廷完全有能力通过漕运、和籴等诸多办法,筹措到关中所需的粮食。</p>

于是,等到小朝议时,薛白忽然问道:“战乱以来,河阴、集津、三门等大仓都因战火而损毁,漕运也未疏通,粮草转运岂不吃力?”</p>

“回陛下,半年内便可重建、修复。”</p>

“那算时间,需再征六七万民夫吧,国库出得起这份工钱?”</p>

元载隐有吃惊之色,犹豫片刻,道:“臣以为是值的,此事早晚要办,愈早办朝廷愈划算。”</p>

薛白不说话,只等了一会,崔祐甫便开口了。</p>

“陛下,臣听闻刘宴上了一封奏折,提出‘缘水置仓’之法,乃在裴耀卿‘转漕输粟’之上更进一步,以江、汴、河、渭四条河流不同习性置仓,他请亲往选址置仓,并督造漕船,杜绝转运使司所造船只不耐用且苛扣工费等陋习。”</p>

说着,崔祐甫似不经意地瞥了元载一眼,又道:“故臣以为,元载所议操之过急,此事宜从容规划。”</p>

“善。”薛白道:“既然国库还有余钱,不宜放着不动,钱像水,得流动起来。众卿以为,可否放春苗贷给百姓,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来疏通漕运,限年底纳足,年息……就定个一二分吧。”</p>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有大部分人脸色大变。</p>

“陛下!”</p>

也不知谁太过激动,语无伦次地唤了一声,便要出列。</p>

薛白却已云淡风轻地一挥手,道:“那么大声做什么?来日再议,朕乏了,散了吧。”</p>

他登基以来,越来越容易乏了。凡遇到这样时候就说一句“乏了”,然后等百官的反应。</p>

这日,官员们各自到了衙署就议论不停。</p>

“朝廷放贷,与民争利,岂是好事啊?”</p>

也有人小声议论道:“你们不知道吗?今上在潜邸以前就是开钱庄的,计算得厉害。”</p>

“此事只怕不妥吧。”</p>

“年息二分……”</p>

没有人敢在颜真卿、杜有邻面前议论此事。</p>

中书省的官廨中,两人对坐着,颜真卿先开口问道:“今日提出此议,陛下事先可有与你通过气?”</p>

“不曾。”杜有邻摇头,忧愁不已,道:“这可不是小事啊。”</p>

这当然不是小事,薛白说的是年息一二分,还是限年底纳足,什么意思呢?若有农户在春天借一百钱,收成之后还钱,按最晚的时限算,需还一百一十钱或一百二十钱。</p>

而如今民间借贷,相熟之人或抵押借贷大概也是一二分的月息,至于高利贷,年息一倍的也是常有。换言之,普通农户真到了要借钱的时候,常常是春天借一百钱,秋收之后要还两百钱。</p>

至于一些趁人之危的,特意赶在荒年、灾年借高利贷给农户,为的就不是这一倍的利息,而是田地。</p>

官员们口中“与民争利”的“民”之一字,指的未必是那些农户。</p>

当然,这政策实施起来极为复杂,又容易遭到地方官的推诿,或触动太多放贷者的利益,从利民之举变成害民之举,颜真卿担忧的也正是如此。</p>

“颜公,可是觉得,陛下又冒进了?”杜有邻问道。</p>

他用了一个“又”字,因为在他们这一辈人看来,治大国如烹小鲜,轻易不宜用这些大刀阔斧的手段,多开荒,少征税,勤政爱民,减小用度,国力自然会慢慢富足,薛白则不同,每每求新、求变,那就意味着有风险。</p>

往日这些时候都是颜真卿出面劝阻薛白,可这次,他却是道:“也许是我太陈腐了啊。”</p>

“听颜公这意思,是反对还是支持此事?”</p>

“陛下若提春苗贷,那想做的,便绝不仅是春苗贷。”</p>

颜真卿原本想着国事安稳了,自己就激流勇退,可今日看出了薛白的变革之意,又不放心起来。</p>

他不得不提醒杜有邻一句。</p>

“你我任相,要承担的压力不会小啊。”</p>

“是。”</p>

说罢这件事,杜有邻犹豫着,请教了另一桩小事。</p>

“颜公,为何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是否真在天宝五载以前就知陛下身世?”</p>

颜真卿诧异道:“我为何要问你?”</p>

“前几日,我的不肖子向我询问此事,我亦觉得奇怪。”杜有邻道,“此事有何玄机吗?”</p>

“杜五郎?他想必是随便问问吧。”颜真卿道:“你果真在天宝五载之前就知陛下身世?”</p>

“是啊。”杜有邻抚须道。</p>

颜真卿有思忖之色一闪而过。</p>

他之所以从来没问过杜有邻这个问题,因为只有不确定杜有邻是否说谎,才需要问,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杜有邻在说谎。</p>

如此看来,杜五郎似乎知道了什么,那天子呢?</p>

~~</p>

当夜,颜泉明向颜真卿道:“前几日,张垍过世了。”</p>

“如何死的?”</p>

“当是寿终正寝了。”</p>

颜泉明其实知道,当年是颜真卿通过张垍查访了大量三庶人案的知情人,最后找到了郭锁,力证了当今天子的正统。</p>

但偏偏因为天子是颜家之婿,若旁人知道是颜家找出的郭锁,会使此事缺少了信服力,因此,颜泉明一直瞒着。</p>

“知道了。”颜真卿对张垍之死没有反应,“你去歇着吧。”</p>

“喏。”</p>

待颜泉明退下,颜真卿闭上眼,抚着额头,显出了疲惫之色。</p>

他回忆起了那个与张垍见面的午后。</p>

“你不必抱有期望,假的就是假的。”张垍道,“若说他是薛锈的外室子,唐昌或还认不出。但唐昌怎么可能认不出李瑛的第三子?张九龄、贺知章收养那些落罪者多年,唐昌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孩子。”</p>

张垍当时说到这里,眼睛里显出讥讽之意来。</p>

“你看,真相从来都很容易分辨,难辨的是权力啊,从唐昌为了助李琮登基而说谎的那一刻开始,真相就已经丢失,只有你还在乎真相,有何可在乎的?”</p>

颜真卿告别了张垍时是失魂落魄的。</p>

他终于确认了他的女婿、他的学生在冒充皇嗣,离篡夺李唐江山仅有一步之遥,愧疚让他无比的痛苦。同时还带着一丝不忍,不忍那即将到来的安定太平又要付诸东流。</p>

那段时间,他想过亲手杀掉薛白的。哪怕这会让他的女儿伤心欲绝,但颜家可以为大唐牺牲。</p>

恰就是那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邀约,去见了一个人。</p>

也就是与那人的那些话语,支撑着他一直走到了今天。</p>

“颜清臣,太上皇问‘可否将大唐社稷托付于你?’”</p>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武周之后,大唐还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脉,还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先天太上皇帝、高上大广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为祖,可李氏真是其后代?若千百年后,那座宗庙里供奉的依旧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旧是李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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