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番外·沉舟侧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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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台灯照在面色苍白的少年脸上。</p>

少年坐在桌后, 湿透的漆黑短发搭在额前，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味。</p>

少年的脸上开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仿佛曾被一个尖锐的铁钩刺穿了鼻梁, 沿着鼻腔探到上颚，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 露出恐怖的粉红。</p>

“你叫什么名字？”</p>

“没有，对不起, 先生。”</p>

“从哪儿来的？”</p>

“忘了, 对不起。”</p>

“几岁？”</p>

“十一岁。”</p>

桌前的审判官尽数耸动，一中年女人难以置信道：“你父母亲叫什么名字？几月份的生日？”</p>

少年茫然道：“我……不清楚, 我没见过他们。”</p>

一男人抱着手臂, 朝身旁数人道：“或许是记错年龄了。西元三九九二年后，据各地移民局统计, 是不可能有新生儿的。”</p>

另一人把一份报告扔在桌上，道：“这就是我紧急召集你们来的原因。按细胞切片中的碳十四衰变法则, 这个孩子确实只有十一岁。”</p>

众审判官安静了片刻，少年不安地打量四周, 道：“这是什么地方？”</p>

那女人目中带着一丝恻然, 道：“香港。”</p>

“什、什么港？”少年像是有点发晕，他又问：“你们要……杀了我，吃我的肉吗？”</p>

“不不不。”那女人忙道：“请你不要担心，我们不是那样的人。”</p>

少年点了点头, 又问道：“跟我一起的小狗……”</p>

女人道：“我们在偷渡船泊岸的沙滩上发现了你, 没有见到狗, 或许是溺死了。”</p>

少年失望道：“死了吗？”</p>

一名审判官道：“说说你自己吧，随便说点什么。”</p>

“先生，能先给我点吃的吗？饿得很难受。”</p>

“你先说吧, 只要你诚实，就不会挨饿。”</p>

“我来这里之前住的地方，是一个巷子。”</p>

对不起，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核弹在我住的城市上空爆炸，现出灰色的蘑菇云，把半边夜幕映成血似的惨红。</p>

从懂事开始，每天的记忆便只有饥饿。</p>

我感觉到的是长期空着肚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恐慌。</p>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绝望，令我饿得发疯，我什么都想吃，泥土、灰烬、变异的植物；你以为让我好好地吃一顿，便能解决这种饥饿感么？不可能，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吃个够，我会发疯地吃，直到把身体撑爆，直吃到死亡为止。</p>

但是只有一样东西不吃——人。我从不吃同类的血肉，即使大哥曾为这件事狠狠地教训过我。</p>

是的，就是这种饥饿。</p>

在它的驱使下，大哥每天疲惫地到处翻找。</p>

大哥不是我的大哥，他是所有人的大哥，他带着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每天出去找食物，然后回家分给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p>

大约有十五六个小孩生活在一条巷子里，用一块破帆布挡着，偶尔开战的时候，楼顶会掉下砖头，把躺着睡觉的人砸出满地的脑浆。</p>

前一分钟他还在睡梦里，突然间就莫名其妙死了。</p>

我有时候心想，为什么被砸死的不是我？</p>

我换了好几次睡觉的位置，想迎接高处的落石，却没有一次被砸中。</p>

死人了，是令小孩们很开心的事，大哥在早上起来以后，会把死人洗洗干净，生起一堆火烤熟，分给他们吃……我坐在一旁给他递生火的木头，心里又想，还是别死的好，我不想被人这么吃完，头盖骨拿来装水喝。</p>

后来大哥也被砸死了，没人再给我们找吃的，我只好离开了那里。</p>

看见路就走，直到我遇见第一拨路上逃亡的人。便跟在他们的后面，我偷了一点他们的食物，被打了一顿。</p>

后来饿得不行，再去偷了点，一个男人二话不说，转身走到河边，抓起石滩上腐烂的鱼尸，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使劲朝我嘴里塞，狰狞地说：“臭小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饶了你的命，现在敢做贼！”</p>

鱼骨头，鱼鳞刺，一股脑儿地被塞进了我喉咙，我痛得要死要活，在路旁打滚，再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p>

据说是去一个叫保护区，那里接收所有的像我这样的人。</p>

于是我在路边躺了好几天后爬起来，盲目地沿着路走，走到海边，没有路了。</p>

海边没有食物，你们知道的，空空荡荡，到处都是反光的黑色油，臭得很。</p>

我在沙滩上挖了个坑，想躺进去，这样死了以后至少不会被翻出来，我挖着挖着，挖出一具尸体。</p>

我把它盖好，换了个地方挖，挖了没多久，挖到一个音乐盒。</p>

上足发条，它叮叮咚咚地响，我累得筋疲力尽，不想再动了，躺在沙滩上，过了没多久，远处跑来一只三只眼睛的小狗，舔了舔我的脸。</p>

是啊，为什么要死呢？</p>

我把小狗抱在怀里，想找点锋利的东西割断它的喉咙，再生火烤了吃。</p>

小狗转头就跑，衔着一只死鱼过来，放到我的脚边，呜呜地朝我叫，摇尾巴。</p>

不，我不吃鱼，谢谢。</p>

我从那一次开始，就再也不吃鱼。</p>

我忘不了腐烂的鱼被强行塞进喉咙里的感觉。</p>

从那天起，我就在海边找吃的，有一种怪物叫螃蟹，烤熟了可以勉强吃吃，还有粘在礁石上的海螺，与被海水冲上岸的海带。我不太饿了，但是我很渴，海水里的东西总是带着咸味，吃下去以后感觉嗓子烧得难受。</p>

偶尔有些人会到沙滩上来，按时间，一拨一拨的，也有些船只靠岸，来接他们。</p>

这些人会把带不上船的东西丢掉，所以我拣到了一些衣服，也许之前得到的八音盒也是被这些人所遗弃的宝物，还有每天陪着我的这只小狗。</p>

我还捡到一只玩具熊，可惜被小狗扯烂了。</p>

我在海边住了很久，坐在礁石上，抱着小狗，看着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直到有一天，船上下来一个男人，问我：“小子？你怎么活下来的？”</p>

我看了他一会，奇怪得很。</p>

那男人说：“把你的狗扔了，过来吧！”</p>

我说：“不行！你要干嘛？！”</p>

男人说：“带你走，到对岸去，给我点钱。”</p>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问他：“狗不能扔，钱是什么？”</p>

男人想了想说：“我是船长，过去以后你帮我打下手，你瘦得皮包骨，不占吃重。总之，过来吧，给你吃的。”</p>

我说：“我不吃海里的鱼。”</p>

船长说：“不吃鱼？那算了，再见。”</p>

船长掏出一个黑色的铁管子，对着我，不知道做了什么，接着是很响的一声，我的半个肩膀炸了开来，喷得到处都是血，摔了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