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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曈在路上走着。</p>

两边全是浓重白雾,堆积化不开来,脚下的长路看起来却有几分眼熟。</p>

沿街种满杏子树,枝头已结了青涩的果,忽然身后被人一拍,有人搂住她的肩,按着她的脑袋狠狠搓了两下:“我回来了!”</p>

她讶然回头,愣愣瞧着面前一身青衫、头戴蹼头的少年。</p>

少年背着书箱,眉眼明俊,从书箱里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里,“诺,给你的。”</p>

她看着掌心那把包裹米纸的糖块,望向眼前人:“陆谦?”</p>

“没大没小,”他笑骂一句,勾着陆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p>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山头红霞斜染长街,小巷中饭菜香气渐渐溢满鼻尖,有街邻寒暄的嘈杂声响起。</p>

前头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头探出张秀丽的脸,少女一身鹅黄织锦木兰裙,似朵鲜妍绽开的春花,望着二人笑着说道:“阿谦,小妹,快点进来洗手吃饭了!”</p>

她怔然看着,缱绻夕阳里,忽然湿了眼眶。</p>

这是常武县陆家的宅子。</p>

“来了来了——”陆谦一面说,一面拉着她跨进屋门。</p>

进门是饭堂,摆着条长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挨着院子的三间屋子,墙上仍挂着字画。靠厨房的地方,青石缸里盛着满满清水,一只葫芦瓢浮在水面。</p>

陆曈停步。</p>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过多年,没有大火的痕迹,没有焦木与灰烬,它仍如记忆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张泛黄旧纸,笔墨温柔。</p>

“还愣着做什么?”陆谦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骂你。”</p>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身后响起父亲的轻咳,板着脸道,“多半路上贪玩。”</p>

陆曈转身。</p>

她看见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半旧棉布直裰,衣领有些磨损的痕迹,她看见母亲,端着晒了香椿的簸箕从院子里绕出来,发髻沾染杏树的碎叶。</p>

他们好好站在眼前,</p>

陆曈的眼泪流了下来。</p>

“哎呀,”陆柔见状,急急过来拿帕子擦她的眼泪:“怎么哭了?”</p>

她反手抱住陆柔,像是孤苦无依的旅人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p>

陆柔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如过去她闯了祸被父亲责骂后一般,柔声安慰:“小妹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这么爱哭。”</p>

“从小就是哭包,”陆谦揉了揉她的头,笑着逗她,“不过,陆三,都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哭吗?”</p>

陆曈恍惚一瞬。</p>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p>

过去在家中,和陆谦争执吵架,总要仗着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头来都是陆谦挨顿训斥。陆谦总说,她的眼睛里关着片大湖,眼泪说掉就掉,后来跟随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没人可欺负。</p>

她几乎已经忘记委屈的滋味。</p>

她已经不爱哭了。</p>

陆曈抬起头,轻声道:“爹、娘、姐姐、二哥,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p>

传言人死后,会回到生前最留恋之地。</p>

在落梅峰的时候,很多次,她猜测自己死后是否会回到家乡。她想回到陆家,见到家里人。</p>

擦拭眼泪的动作停了下来,陆柔收回手,微笑着摇了摇头。</p>

“曈曈,”她说,“你已经长大了。”</p>

陆曈愣愣看着她。</p>

“小妹长大了,”陆柔笑着看向她,“都可以独自一人进京帮家里人报仇了。”</p>

“柯承兴、范正廉、刘鲲、戚玉台……你做得很好,你已经很厉害了。”</p>

陆曈浑身一震。</p>

像是被发现不堪的过去,她竭力想要隐藏的部分,她讷讷的,不敢抬头去看家人的表情。</p>

“陆三,我原以为你是个胆小鬼,没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声音飞扬,爽朗一如从前,“如此,将来我们也可以放心了。”</p>

“对不起……”她语无伦次,“我……”</p>

她想说自己不想要这般手段残忍、使心用性,她想说陆家家风严整,而她却背弃诫条,她想说很多很多,临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p>

“不必道歉。”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p>

她抬头,父亲站在面前,仍是那副严厉的模样,语气却有不易察觉的柔和。</p>

“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p>

他看着陆曈:“我陆家的女儿,好样的。”</p>

陆曈眼睛又模糊了起来。</p>

她明明已经不怎么哭了,这些年,也觉得自己渐渐修炼得铁石心肠,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陆敏。</p>

“别哭了,三丫头,”母亲走过来,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抱了抱她:“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p>

她陡然一个激灵:“不,我不要!”</p>

“我不要回去!”陆曈抓住母亲衣角,“我要在这里,我要和爹娘、姐姐二哥永远在一起!”</p>

她讨厌分离,厌憎离别,眼见团圆结局,怎舍就此而止?</p>

“曈曈,”母亲望着她,声音温柔而慈爱:“你已经长大了,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离开家,而且你现在,还是这样厉害的大夫。”</p>

“还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陆曈的眼泪,玩笑着开口:“你忘记你那个小情郎了吗?”</p>

小情郎?</p>

陆曈一愣。</p>

“我的女儿过去吃了很多苦,”母亲眷恋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长大了,变得聪明又漂亮,坚强又勇敢,我们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p>

“不要执着过去,人要向前看。爹娘、姐姐哥哥都爱着你,世上还有更多爱着你的人。我们陆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p>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着,宛如执着追求一个不可能结果:“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你们在一起……”</p>

眼前渐渐起了层白雾,面前的人影重新变得虚无,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试图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恍然听见空中一声轻叹。</p>

“曈曈……”</p>

是爹娘的声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恋过去。”</p>

又变成了陆谦和陆柔的嘱咐。</p>

“再勇敢些,往前走。”</p>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p>

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寂无,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来。</p>

为何还是被留下?为何永远不能圆满?明明她已经回了家,明明已经见到了爹娘兄姊,为何还是挽留不住。</p>

人应当往前走,可过去太沉重,未来又看不到头,眷恋与依存似根连接与现实的线,她扯着那条线,迟迟不愿放手。</p>

却不得不放手。</p>

“叩叩——”</p>

死寂中,忽然响起敲门的声音。</p>

她愣了一下,一抬头,黑漆漆的四周里,陡然出现一扇窗。</p>

有人站在窗前。</p>

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一身绯色锦袍鲜亮,在这黑暗深渊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着窗,他把手中装着甜浆的竹筒在陆曈面前晃了一晃,笑着开口。</p>

“你要一直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p>

陆曈怔然一瞬。</p>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径自进了屋,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p>

“出来。”他说。</p>

门被推开了。</p>

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层浓重长雾渐次散去,四周重新变得喧闹起来。年轻人的声音似风明朗,浑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吗?”</p>

西街?</p>

这名字如此耳熟,随着这句话,她看到不远处,小巷拐角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李子树在烈日下浓荫青翠,树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写着“仁心”二字。</p>

年轻的东家托腮坐在桌柜前,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坐馆大夫老眼昏花,凑近去看医籍上的字痕,一面揉着自己搭着的腿脚。小伙计踩着凳子,认真擦拭墙上那面金光闪闪的锦旗,更俏丽的姑娘在对街裁缝铺,拿起一条绿梅绫棉裙认真同掌柜讨价还价。</p>

姑娘回头,看见陆曈,登时绽开一个笑容:“姑娘回来了啊——”</p>

日光浓烈而刺眼,耳边又传来年轻人含笑的声音:“你忘记医官院了吗?”</p>

医官院?</p>

于是她又看到了,那处她曾厌恶的、因筹谋不得不进去的府院。</p>

她看到药室里,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乱的医籍,悉心分拣不同科类手札放入医箱,她看到老好人医正手拿苏南救疫的名册,据理力争与人争执非要在上头加上她的名字。</p>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湿夜雨的夜雨中对她敞开心扉,孤灯下梅酒酸涩,而她醉话豪气又爽朗,拍着她的肩喊道。</p>

“将来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双剑合璧,一起扬眉吐气!”</p>

“祝你我成为院使!”</p>

她恍惚着,视线落在更远处。</p>

雾气渐渐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p>

有满园红芳絮中面色枯黄的女子,有鲜鱼行中布满腥气摊前草屋里温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满嘴之乎者也的长须员外,有一面要给女儿寻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给她一篮李子的泼辣妇人……</p>

他们说说笑笑,从她身边经过,寒暄与故语渐渐凝结成一根又一根细弱微妙的丝线,那些丝线牵绊着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张柔软大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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