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番外一：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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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暎书房的画案上有一座木塔。</p>

木塔很高，每一粒木块都是他用匕首亲自削凑。</p>

极少有人能进他书房，每个进他书房看见这座木塔的人都要奇怪一番，堂堂殿前司指挥使，音律骑射皆通，不爱饮酒欢乐，偏偏爱好如此奇特。</p>

他第一颗木塔的木块，是在母亲过世后堆起来的。</p>

昭宁公夫人被乱军挟持，父亲却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乱军手中，他得知消息匆匆赶至已经晚了一步，挣脱护卫扑到母亲跟前时，只来得及掩住母亲颈间伤口，汩汩鲜血若泉眼斩也斩不断，母亲对他说：“暎儿……快逃……快逃……”</p>

他一直以为母亲说的“快逃”，是要他逃离乱军混乱的刀下，许久以后才知晓，那句“快逃”，指的是让他逃离裴家。</p>

他不懂。</p>

母亲死了，舅舅一家死了，外祖一家也不在。新帝即位，裴棣每日不知在忙些什么。那时裴府总是愁云惨淡，裴云姝受此打击一病不起，郁郁寡欢，饭也吃不下。</p>

他学着母亲在世时，做母亲常做的小馄饨给裴云姝，一勺一勺喂给裴云姝，吃到最后一个时，裴云姝的眼泪掉了下来。</p>

“阿暎，”姐姐哭着道：“今后只有你我了。”</p>

今后只有他们二人了。</p>

父亲的凉薄在那一刻已显端倪，十四岁的他虽年少，却也隐隐察觉外祖家接二连三的死亡已有蹊跷。他试图让父亲彻查，裴棣却冷漠拒绝了他，严令禁止他再提此事。</p>

“不要给裴家惹祸，好好做你的世子。”裴棣语带警告，“别忘了，裴家不止你一个儿子。”</p>

裴家当然不止他一个儿子，还有裴云霄，自母亲过世，他甚至听闻有媒人上门，要与裴棣商量续弦。</p>

正当壮龄的昭宁公，不可能为夫人做鳏夫一辈子。人心易变，朝东暮西。</p>

于是他冷冷道：“没有裴家，没有昭宁公世子这个名号，我一样能报仇。”</p>

“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p>

无人帮忙的情况下，追索真相总是格外艰难。他从活着的外祖亲信口中得知一件悚然听闻的秘密，原来外祖一家、舅舅一家以及母亲的死，都与先太子之死有关。</p>

原来他的仇人是如今的九五至尊，而他血浓于水的父亲，在家人与荣华中选择了后者。</p>

那是个秋日的雨夜，万户寂寂，冷雨潇潇，少年靠坐在墙头，冷眼听着院中促织急鸣，一声一声，眼底一片荒芜。</p>

复仇之路，千难万险，一眼望不到头，而他只有孤身一人，宛如蝼蚁攀登巨山。</p>

能否成功？如何成功？前路茫茫。</p>

心烦意乱时，随手从门外捡了截树枝，闪着银光的匕首用心雕刻，渐渐雕刻成一块圆融木块。</p>

裴云暎看了那木块良久，心中打定主意。</p>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p>

他正是年少力盛之时，不如趁此时机把握时光。母亲不能枉死，为人子女，若连家人冤仇都能忍耐，与禽兽何异？</p>

复仇很难，难以登天，但细小木块长年积攒，也能堆成巍峨巨塔。</p>

要弑天，就得先登天。</p>

他把木块搁在书案之上。</p>

就此决定复仇。</p>

枢密院与外祖曾有旧情的一位老大人给裴云暎一枚戒指，要他去苏南寻一个人。梁明帝设计先太子死在秋洪之中，又将所有知情人尽数灭口。但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提前觉出不对逃之夭夭。他要将“证人”带回盛京，成为复仇的“砝码”。</p>

于是提刀去了苏南。</p>

客路风霜，行途不易。他也曾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疾苦，然而登上路来，来往皆是路客，夜住晓行，孤灯为伴，一路舟车南北，渐渐也就明白了。</p>

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证人”，好说歹说说服了对方愿意同他回京，然而一转头，却被“证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对方通知官府一路追杀，他九死一生逃了出去，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却在藏身的刑场中遇到一位捡尸体的小贼。</p>

捡尸体的小贼双手合十祈祷，一面动作娴熟地将死人心肝携走。</p>

他匪夷所思，持刀逼那小贼救了自己。</p>

小贼是个姑娘，年纪不大，医术很糟，伤口缝得乱七八糟，大冷的天戴一张面巾，满身皆是秘密。</p>

他面上笑着，心中一片漠然。</p>

世上可怜人无数，他对旁人苦楚并无兴趣，也不想打听。</p>

但或许是那夜苏南的雪太冷，亦或是破败神像下的油灯火苗太过温暖，安静灯影里，他竟有片刻动容，任由对方逼着他在墙上刻下一张债条，给了她那只银戒。</p>

救命恩人，他想，这报答算轻了。</p>

他活了下来，回到盛京，经历伏杀，见到了严胥。</p>

后来，这段经历就变成了木塔的第二颗“木头”。</p>

他第三颗木块来自于加入严胥以后，这位曾与母亲提过亲被拒绝，在众人口中爱而不得的枢密院指挥使似乎十分讨厌他，每日让他和不同人交手训练，车轮般绝不停歇，每每被揍得鼻青脸肿还不算，开始要他接任务，任务免不了杀人。</p>

他第一次杀人，回去后一遍一遍洗了很多次手，直到手指都发红，后来去了祠堂，看着母亲牌位发呆。</p>

这只是开始，或许将来还会杀许多人。有些事起头便没办法结束，这条路果然不好走，行至途中，上不得下不去，人却无法回头。</p>

他默默削下第三颗木块，摆在案头。</p>

第四颗木头则来自于一场刑讯逼供，严胥要他在旁边坐着看，被刑讯的人曾参与先太子秋洪事件，严胥要审他，这人嘴很硬，枢密院的暗牢阴森，他们在这人胸口开了个口子，放上一只黑鼠，之后用火炙烤，黑鼠受火，不断用爪子在人身上打洞，血肉模糊。</p>

那人叫得很惨，出来后，他扶着门口的梧桐树吐了很久。</p>

严胥冷笑从他身前走过：“早日习惯，不然，今后你就是那个被审的人。”</p>

他回到家，闭眼良久，在木塔尖放上第四块木头。</p>

木塔渐渐堆积如山，一粒一粒木块圆融而锋利，他接过许多任务，杀过很多人，再进审刑室中，已经能游刃有余地折磨逼问刑犯。</p>

行至高处，习惯戴面具生活，谈笑、杀人、行路，心中不见波澜。</p>

他的塔渐渐成型，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往上放过一颗木块。</p>

直到遇上陆曈。</p>

……</p>

陆曈是个有秘密的人。</p>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从那朵银针锋利的绒花开始，纵然女子柔弱纤丽，楚楚可怜，他却一眼从她眼中看见憎恶与仇恨。</p>

仇恨。</p>

他对仇恨最熟悉。</p>

所以在青莲盛会的万恩寺中，瞥见她腕间的第一时间就开始起疑。</p>

一位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的女大夫，原来是个会夜里亲手杀人的女阎罗，未免奇异。她平静冷淡，所过之处，或偶然或意外，总有血光之灾。</p>

科举舞弊案一朝捅出，陆曈身在其中，清清白白丝毫不沾，却又处处有她痕迹。于是接到举告时，他亲自带人登门，以为将要抓到这位女阎罗的马脚。</p>

谁知树下掩埋的却是猪肉。</p>

女子看来的眼神嘲讽讥诮，转身毫不犹豫将杀人罪名栽赃。</p>

她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在她眼里，他只能看到疯狂。</p>

他欣赏这份心机与冷静，却又怀疑她是太子亦或三皇子的人，或许是梁明帝的人，否则无人撑腰，不会如此有恃无恐。然而她一介平民，寻不出半丝蛛丝马迹，他屡次试探，她滴水不漏。</p>

偏偏这时候她救了姐姐，欠了份人情。</p>

这世上，人情债难还。而她所救的，又是他最重要之人。他在陆曈前暴露软肋，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p>

之后便存了几分较劲的心思，三分真心七分试探，不甘落于下风，他是刑讯逼供的人，而她是最难撬开的犯人，有时甚至反客为主。</p>

遇仙楼偶遇、雪夜的躲藏，命运有意无意总要将他们揪扯一处。</p>

他曾笑着问过陆曈：“俗话说‘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p>

“陆大夫，你我这缘分，究竟是恩义还是怨仇呢？”</p>

陆曈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冷冰冰回答：“是孽缘。”</p>

孽缘。</p>

这缘分委实不算愉快。</p>

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的名字也在陆曈的杀人名单之上。</p>

他曾想过许多种陆曈的身份，太子、三皇子、梁明帝，甚至其他人，但未料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为家人独自进京的孤身医女。没有背景，无人撑腰，她骗了他，用一个莫须有的“大人物”，为自己增添砝码。</p>

一切只为复仇。</p>

行至绝路之人，总是孤注一掷得疯狂。混有迷药的香被一切为二，她的匕首脆弱得似她这个人，烟火映照一片泥泞，女子坐在满地狼藉里，声音有竭力忍耐的哭腔。</p>

“我不需要公平，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