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忠臣’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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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戌时初。</p>

紧邻皇城的仁寿坊内混乱不堪，往外逃的百姓，往里来的火龙局救火差人，拥塞长街。</p>

原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府邸，已半数没入火海，便是皇城勤政殿内，也遥见西侧火光。</p>

殿内，秦相面色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大半个时辰前，陈伯康在丽正门外和士子共处了两刻钟，随后士子便疯了似得冲向万俟卨府上。</p>

刚刚临安府来报，此次士子暴动导致万俟府上六死十伤，死者中，便包括万俟卨两个儿子。</p>

国朝重臣，竟沦落至此，极大损伤了朝廷威严法度！</p>

再者，谁不知那万俟卨乃秦相臂膀，打狗还需看主人，士子已狂妄到无法无天了！</p>

士子自然需收拾，可在此之前，秦会之不信突然出现在丽正门前的陈伯康和此事无关</p>

长久沉默后，秦会之忽然低沉道：“陈大人，方才你可是去了丽正门和士子交谈？”</p>

“回秦相，老朽确实去了丽正门。”</p>

“呵呵，陈大人前脚刚进宫，士子后脚便冲去了仁寿坊，此事和陈大人脱不了干系吧！”</p>

“确实和老朽有些关连。”</p>

陈伯康的坦率让人惊讶，就连坐在御座上的周帝也意外的看向了前者。</p>

猜到陈伯康和今日士子暴动有关不难，但他若亲口承认，那性质就不一样了。</p>

果然，秦会之乘胜追击道：“如此说来，士子殴杀朝廷命官、纵火，确实为陈大人所鼓动了？”</p>

那陈伯康思索片刻后，却道：“老朽只是为士子们剖析了我大周陷入如今危局的罪魁祸首是谁，并未教他们杀人纵火.”</p>

“好一句‘替士子剖析罪魁祸首’！万俟卨位列九卿，为国为陛下尽心任事多年，先不说如今局势到底和万俟大人有无关系，便是万俟卨有罪，也自有陛下定夺！你陈伯康好歹也是一地大员，却不知维护朝廷法度，反倒鼓动无知士子冲击重臣府邸，闹出今日惨剧！你将我大周律法置于何处，将陛下置于何处？”</p>

这万俟卨是他的人，今日受此大屈，秦会之这做大哥的自然要帮他主持公道，只见他颤颤巍巍起身，对周帝一个深揖后，道：“陛下，陈伯康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请陛下下令褫其官身，收入监牢，请刑部与大理寺会审！”</p>

确实，今日之事搞的朝廷太没面子了，周帝望着下方不惊不慌的陈伯康，问道：“陈大人，你可有话要说。”</p>

“老朽都是为了朝廷社稷。”</p>

陈伯康先后朝周帝和秦相一揖，讲了这么一句。</p>

“为了朝廷社稷？”周帝身子微微前倾。</p>

“对陛下，近来国朝诸事不顺，这临安城，数十万军民心中皆憋着一口怨气，若不让他们将怨气吐出去，恐不用城外齐军攻城，临安也会自乱”</p>

城内气氛，秦会之和周帝并非没有察觉，两人也都听明白了，陈伯康这是替朝廷找了只替罪羊，让大伙发泄一下，以免反噬朝廷。</p>

说是这么说的，但你陈伯康若果真一心为国，为何不事先和陛下商议？</p>

秦会之面无表情道：“陈大人好一番苦心，若是为此，陈大人何不让自己一家做那士子的出气筒，偏让万俟大人受了无妄之灾？”</p>

“万俟大人当真能称之为无妄之灾么？”</p>

多年来，陈伯康首次当面驳斥了秦会之.万俟卨当然不冤枉，仅凭他身为北侵东路军主帅这一条，打死他都不亏。</p>

这件事，满朝都知晓，但自打北侵失败后，满朝却从未有一人敢为此问罪万俟卨。</p>

因为大家都知道，能调动十余万大军两路北上，绝非万俟卨和王庶能做到的，背后，必定少不了秦相和皇上的支持。</p>

是以，攻击万俟卨和王庶，便是攻击他们背后的秦相和陛下。</p>

现下，城外大军压境，陈伯康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秦会之和周帝两人的脸色果然变的不好看起来。</p>

秦会之敏锐察觉到了周帝的情绪变化，马上追问道：“陈大人是何意？可是指责万俟大人有罪？请陈大人详说！”</p>

这是在循循善诱陈伯康攻击万俟卨北伐.北伐大计的最终拍板人自然是御座上的大周皇帝。</p>

一旦陈伯康攻击此事，秦会之稍一撩拨，便可让周帝觉着陈伯康是在指桑骂槐，届时皇上盛怒，陈伯康有性命之虞。</p>

只不过.陈伯康却未按秦会之设想那般，只见他悠悠一叹道：“陛下、秦相，万俟大人无罪，但想要平息淮北怒火，却非万俟大人不可啊！”</p>

刚让士子们拿万俟卨泄了火气，又拿他让淮北泄火陈伯康这是要将万俟卨彻底卖个干净啊！</p>

秦会之一听便急了，忙道：“万俟大人既然无罪，陈大人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p>

“秦相！一人一家重要，还是我大周社稷重要？万俟大人忠君体国，若是知晓自己一家能换来临安太平、皇上无忧，想必万俟大人也会义无反顾！”</p>

陈伯康这话精准的把握了周帝怯弱的性子自从淮北军渡江以来，周帝已先后派出了两拨和议使者，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做下过和齐军决战的思想准备。</p>

当年，金国搜山检海捕捉他时，大周还可趁舰船之利于海上躲藏，如今齐国水军装备了天雷炮，海上也变得危险起来。</p>

这般情形下，周帝更是生不出抵抗之心。</p>

秦会之伴君多年，马上看出周帝对陈伯康的话动了心，为了维护自己的狗腿子，赶忙道：“陈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以一家换一国社稷，难道你是那楚王腹内之虫？就算我朝交出万俟卨一家，淮北不撤军怎办！”</p>

这话提醒了周帝，忙道：“是啊，陈大人，万一他们不撤军呢？”</p>

陈伯康却也未作任何保证，只道：“交出万俟大人，总是我朝表达了和议诚意，如此才好与淮北开展和议！”</p>

权臣的崩塌都是从护不住小弟开始的，秦会之自然知晓万俟卨对他的意义，不由讥笑道：“哈哈，我朝堂堂大理寺卿，交与敌国却只能做个添头！陈大人，你到底是我大周官员，还是齐臣！”</p>

“我陈伯康对陛下之心，天日可表！若陛下对老朽有疑，大可将老朽刨胸剜心，看看老朽这颗心到底是红还是黑！”</p>

陈伯康寸步不让，昂首而立。</p>

眼瞧两人对上了，周帝忙开口打圆场道：“陈公休急.陈公对朕的忠心，朕自是知晓。说甚的刨胸剜心，陈公与淮北柳川先生为同族，并非陈公之错，往后，还要仰仗陈公与淮北交道，万万不可再说这般话了。陈公忠心，不用自证！”</p>

陈伯康一叹，对周帝又是一礼，沉默不语。</p>

秦会之也不言语了此时局面，和十几年前何其相似，那时，偏安江南的大周朝廷对大金的恐惧深入骨髓，他秦会之正是因为被金人指定为了首席和议代表，才藉此逐渐掌握了朝局。</p>

现今不管是陈伯康和淮北系内第一家族的陈家根出同源这层关系，还是早年间关于他和楚王内眷血缘关系的小道消息，他如今都成了临安朝内和淮北最亲近的那个人。</p>

仅仅凭着这一点，陛下都不会动他。</p>

御座上的周帝起身，从御案后走了出来，一脸为难的停在了秦会之面前，只听他道：“秦相.朕相信，陈公所言皆出于公心.”</p>

得，熟知周帝脾性的秦会之仅听这一句，便猜到了万俟卨的结局。</p>

果然，周帝稍稍斟酌后，诚恳道：“此时想来，北伐之事，确有不妥。朕并非畏惧城外大军，却实不忍满城百姓受苦，眼下看来，唯有以万俟大人一家换取满城平安、社稷无虞.朕呢，也并不是那刻薄寡恩之人，日后，朕会以内帑在万俟大人家乡为其修葺忠武庙，供奉香火”</p>

至此，秦会之已知事不可为，只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愤懑。</p>

周帝似是在劝说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继续道：“秦相试想，若果真城破，我朝二百年社稷毁于一旦，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届时秦相也逃不出这临安城啊。且那晋王虽是齐国淮北人，如今毕竟任着安丰朝晋王，是父皇的属下，便是我朝称臣，也不算丢脸，还可全了我们父子的孝义.”</p>

周帝这番自说自话，逻辑自恰，可就连一旁的陈伯康听了都觉着老脸发烫。</p>

只觉，陛下怯懦至此，纵观史书也是少找啊！</p>

戌时三刻，天色黑透。</p>

皇城西侧仁寿坊的大火渐渐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材烧焦的糊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