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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政用过午膳之后,便从自己的寝宫来到了大书房。这个大书房是自刺杀一事后不久,秦政命人新建的。

院口人来人往,各个步履匆匆,一派繁忙之景。

见到秦王,他们统一地向秦政鞠了一躬,若无特别之事,不用行礼,也不用高呼秦王。这是秦政的命令,因为,她知道,自灭赵之后,诸般事务就越来越多,与其花费时间在这些虚礼上,倒不如脚程快一点,早点把公文送进来,或者将公文送出去。

秦政穿过院子,径直走向了书房。

新书房非常大,然而看起来却仍旧拥挤。

因为书房里摆满了大案。其中要属秦政的那张木案最大,靠近秦政左右木案的几张木案上摆满了文卷,一堆又一堆,不过并不很乱,而且每天都不一样,因为每日都会有人将秦政批完的送出去,然后再由人送来新的一堆,并且按照内容分门别类。

秦政望着自己木案上重新堆起来的竹简皱了眉头。

她走了出去,来到了秦王书房右手边的一个屋子。

屋子里坐着清一色的吏员,他们飞快地打开竹简,目光扫视,而后又将手中的竹简放入特殊的一堆里。

秦政看见了坐在上首的李斯。

“长史,本王有话要同你说。”

李斯闻言抬起头,而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匆匆来到秦政面前。

其余人听到了秦政的声音,但手上的动作都没停,事实上头也没抬。

两人走出了这间屋子,李斯问:“大王怎么亲自来了?”

秦政道:“他们都不在,本王今日来得早了些。“秦政淡淡地解释了几句。

两人来到秦王书房。

秦政坐回大案边道:“王贲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李斯摇了头:“还没有。”

秦政皱了眉:“已经北上两个月,如何没有一点动静。”

“大王,魏地如今虽几乎只剩大梁,然则,大梁城固,是天下皆知的。而且大梁城方圆几十里都是平原,如此地势,纵使强攻也定然不易。”

秦政闻言:“难道就要这样耗下去?王贲那小子,也不知本王愁。哪怕失败也要让本王知道那边的情况如何。”

李斯闻言,明白了秦政的意思:“臣即刻书文王将军。”

秦政没应声,算是默认。

秦政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

“大王请吩咐。”

秦政指着眼前高高的一堆竹简道:“以后将不涉及兼并战事、官爵任免、或者方略要务的都送到丞相府去罢。”

李斯愣了一下。

“本王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什么事都管,还有……书告各地主将,以后上书只接主将,其余人要上书,先跟主将商讨,不要什么人今日来一封、明日也来一封。”

李斯颔首:“臣明白了。”

秦政点了头,而后问:“有关军务今日可还有什么要事么?”

李斯回忆了一下道:“没有。“

秦政于是从木案站了起来,“你将这些按照本王方才说的,重新分一遍。”

李斯道:“是。”

秦政便从书房走了出去,这不免让李斯诧异,因为虽然秦政自刺杀一事后不再像从前一样来的早,而走得晚,更不像以前,不批完公文几百石,不肯罢休。

但这还是秦王第一次,什么也没批阅,就提前离开的。

不过,想着秦政的吩咐,李斯还是立刻命人将秦王书案上堆着的竹简重新分类取舍。

*

秦政离开大书房后,也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拐了一个角,去了讲学堂。

讲学堂也是在王宫的,不过与秦政所在的地方隔了大半,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东西之间有重重卫士把守。

秦政这回难得的没有乘坐车撵,而是徒步来到了讲学堂,花费了她不少的工夫。

与秦王书房的官吏们不同,秦政经过的这些地方,只要有人看见秦政,便都会统一地行大礼。并且跪地至秦政离开后,才敢起身。

而在讲学堂之外的卫士、侍臣们,又不一样了,他们只是行礼,而不发出声音,这当然也是秦政着意叮嘱的。

因而,秦政得以悄悄来到了讲学堂外。

踏上堂外的木板,秦政便悠然停在窗边,看着里面的景象。

里面统一地坐着一排又一排的少年,其中一个还是一位身着男装的女子——内史腾的女儿郑尔。

坐在郑尔身边的是秦忆,其余周围的,或是王绾、或是李斯,等朝中其他重要大臣的儿子。

而这些少年们统一地注视着一个方向,注视着他们的老师。

秦政深吸了一口气,盘腿坐在了木板上,静悄悄地看着那位正在讲书的老师——苏盈玉。

清冽的口吻,山间若泉,娓娓道来。

站在那儿,便是一道风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秦政原本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只不过在看向对方垂落空荡的右臂时,心情还是不免复杂了些。

苏盈玉比她想象的要坚韧。断臂的不便,不用人说,也能体会。何况断的又是右臂。一开始,对方甚至连路也走不好。

那时候自己只能陪着她。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有了重新建一个书房的想法。也有了将一些事渐渐分发给丞相府去处理的心思。

公文在增多,饶是她天赋异禀,那也毕竟是常人之躯,何况,她下了决心要陪着苏盈玉。

而随着新的书房的建立,她也确实留出了更多的时间,陪苏盈玉。

因而,她很知道,苏盈玉为了恢复到今日的模样,付出了多少。

这个过程是很难的,可苏盈玉从没有一句的抱怨。

秦政想着,望着苏盈玉的目光,是她自己也没察觉出的,温柔怜意。

以前她总想着苏盈玉若有一日成为她的王后该如何好,可现在回忆起以前的执着,却突然不能理解了。

苏盈玉现在的这个样子就很好,特别好。

*

“学生尝闻变则通不变则亡,秦国的法道,会不会有一日……就如王道一样消亡?“讲课将要结束,到了每日必有的答疑环节。便有一位学生举手,而后站起来问道。

秦政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皱了眉。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世间没有永远皆准的理,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人或事,因而适于今日之法令,并不一定适于日后。

“若从长远来看,万事万物终将消亡泯灭。

“然而,有些事变化于外在,不变于内在。

“就如今日坐在这里的你们,各有各的模样,可是你们也都有自己的相似之处。我的意思是,法道与王道便是这相似之处。它们会变也不会变。可变也不可变。“

有人举手:“太傅,学生不明白。”

苏盈玉道:“就如一个人一样:明日的你或许是今日的你,但明日的你也或许不是今日的你。后日的你或许是昨日的你,但后日的你也或许是今日的你。或者昨日的你,既不是今日的你,也不是昨日的你。甚至以后的你,都不是你。”

坐着的学生们,被苏盈玉的”你啊我的“全都弄得昏昏然,然而郑尔却是若有所思。

突然,太子秦忆站起了身,朝着苏盈玉鞠了一躬:“学生受教。”

其余的学生见了,都很吃惊。

秦忆道:“太傅大智慧,秦忆受教。”

有人在一旁轻声道:“敢请太子解惑?”

秦忆看向了苏盈玉,苏盈玉向秦忆点了点头。

“万事万物都将变化,就如你这个人一样,你今日对这件事是这样看法,明日也许便不一样了。

“或者你今日认为这件事是对的,明日又认为这件事是错的。这便是太傅的‘你’。

“但你变的时候,这件事也将变化。

“法是用来治理一个国家的,而一个国家由人组成,由各种各样的事组成。人事都变了,法能不变么?

“但,法的本质是不变的——它自生始便是为了天下更好的安定。即使变了,它的本心也不会变。故而法可变,而不会亡。而且方才言之王道消亡也不尽然。否则安能有如今大秦盛世?“

苏盈玉闻言抿了唇但没有发表看法。

其余人听了,各自咂摸一番后,俱都道:“是这个道理!”

然而郑尔却站了起来:”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太子。“

郑尔的语气很是轻飘,可其余人都屏气凝神起来,因为郑尔虽然是女子,但常常语出惊人。而且常常与太子就一件事争论起来。

今日,竟然也不例外么?

秦忆却很高兴:“你问。”

“你说人事都变了,因而法也将变。这其实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因而我很赞同。不过,人、事又因何而变呢?”

众人闻言一时静默不语,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郑尔反问:“如何明摆了?”

李斯的儿子道:“这个问题就和你为什么从孩童长成了大人一样。或者就如你问一个人为什么会死一样。是人就会死。这是天道。”

郑尔闻言却笑了:“那这是什么样的天道呢?”

“你能找到不会死的人么?就是一个人活到千百岁,也是会死的。”

“是……那人为什么会死呢?”

其余人听见郑尔的这个追问,全都愣住,“郑尔你莫不是在胡搅蛮缠罢?人老了,身体顶不住了,就死了,哪有为什么?还能有什么为什么?”

郑尔点了头:“是这个道理。这便是天道了。”

秦忆愣了一下,他看着郑尔,默默然没说话。

“郑尔你什么意思?”有人问。

郑尔看向秦忆:“太子,你以为呢?“

秦忆却道:“还请郑尔为我解惑。”

其余人闻言都愣愣然不说话了。

郑尔于是开口:“世间有两种道,一曰天道,二曰人道。先有天道而后有人道。生老病死便是天道,人力无可更改。法道王道皆是人道。无顾天道而谈及人道,是没有意义的。人道非自古有之,而是从变化衍生中而来。顺天道之人道昌盛,逆天道之人道衰亡。天道变否?不变否?”

“天道自然是不变的。”李由道。

郑尔摇了摇头:“天道唯一不变的,就是变。”

秦政这个时候看见苏盈玉的眼中露出了赞许,但是仍旧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这是苏盈玉讲学时候的特点。说是答疑,但更多的是让自己的学生们尽情发表自己的看法,除非场面演变成一场骂战,否则在点出一些话之后,便不会再插言。

而只要钟声一响,这些争论都必须当即停止,也必须回家。

但若还有人想要继续说,可以私下里再行辩论。

今日也是这样,院外钟声响起。

众人总不大满意。

“太傅,以后可否将这钟声往后摧一摧?“

苏盈玉笑了笑,而后静静摇了摇头。也没说话。

问这话的学生,一脸地丧气,但还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李由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秦政,他立刻行礼:“拜见大王——”

其余人听见,也都看了过来。俱都愣怔,“大王——”

秦政也没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免礼,回家罢。”

众学生于是诚惶诚恐地走了。

“你看,我说罢,大王每日都会来的。上一次我瞧见的便是大王。”

“大王来这里干什么?看太子么?”

”我觉得不是,大王肯定是来看太子傅的。“

“太子傅……虽然手臂断了,可确实好看呐。而且太傅还如此有才华,气质端庄,就该是母仪天下的样子。”

李由走了过去:”你们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在想大王的王后。”

李由疑惑:”大王何时有了王后?“

“太傅啊。”

李由闻言皱眉道:“这话不可乱说。”

“怎么乱说?我听我公父说……太傅是太子的娘亲,那可不就是太后么?”

“什么什么?太傅是太子的娘亲?你哪里听来的?”

“公父告诉我的,一年前大王接见荆轲那一会。太医令说的。”

“是吗?”

“你们可知道太傅的手臂为何断的么?”

“你又知道了?”

“也是在那一日断的。太傅一个弱女子,明知那匕首淬了剧-毒啊,仍然就扑抱住了那个刺客,要不是太傅的扑抱,大王可就危险了。那刺客要摆脱太傅,便用匕首割了太傅的手臂。太医令为了救太傅,便断了太傅的右臂。”

众学生闻言,全都是一阵唏嘘。

那学生还继续道:”大王以为太傅将要死了,竟然就当殿晕了过去。真是难得啊……

“大王后宫里原本是有很多女子的,但是听人说,大王从来没有进过她们的门,反而宿在太傅的寝宫里。刺杀的事出现后,更是将从六国来的女子,都送到了阿房……

“而且,太傅的规制,全是按照王后规制来配的。太傅出行时身后跟着卫尉,还有少府、少仆,一干人等,仪仗之大,你说……这样还不是王后么?“

李由:”王家之事,非吾等可妄论。“

有人嗤之以鼻:“你都听了这么久了,还说这话。”

李由哼了一声。

那学生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总听见流言说咱们的王上如何怪异,如何丑陋,哎……这群人,没见过就乱说话。可比我说的难听多了。

“我这是有多不服气啊,咱们的王上……真真不是那个样子。你看今日,还那样慈祥地说,回家罢。哪里残暴不仁

“要我说咱们的大王非但不丑陋暴虐,反而仁爱,宽厚,貌美。

“但说那样貌啊,什么邹忌、城北徐公,天下除了太傅之外恐怕没人能比得上。”

“你竟然将大王比作女子?”

“肤浅!他们就是天下两位极致人物。怎么不能相比了?”

*

只有太傅配得上的秦政并不知道这群小崽子们的议论。

她见人走得差不多之后,才重新踏了进去,这还是她第一次进这间屋子。

见秦王来了,其余几个孩子也行了礼,而后陆陆续续走了。

秦忆叫了一声父王,秦政点了头,便也放了他走,只是在看见郑尔的时候,道了一声:“你说得很好。”

郑尔闻言,低下了头,耳畔微红。

秦忆却像比秦政夸了自己似的还要高兴。

这番样子不免让秦政多留心了一些。

人走完之后,便只剩下苏盈玉和秦政。

秦政这才走过去帮苏盈玉收拾了一番。

苏盈玉也没拒绝,只是看着秦政熟练地将散落的竹简归类整理,而后整整齐齐放到一旁的木架上。

“今日怎么来了?”苏盈玉问。

秦政道:“没什么事,便来了。”

苏盈玉见状也没有细问。

“郑尔那个孩子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秦政主动谈道。

苏盈玉闻言露出了一个笑:“内史腾倒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秦政问:“你很喜欢她?”

“是啊?”

“怎么?”

苏盈玉道:“她常常和忆儿争论,让我想起当初你和我在苏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也是这样一争一论。”

秦政闻言,也笑:“他们可比我们好多了。那个时候我们总容易争红脸。我见那郑尔倒是面不改色的样子。忆儿也很是恭顺……恭顺”秦政说着,顿了一下,而后看向苏盈玉:“忆儿喜欢郑尔?”

苏盈玉一脸地讳莫如深。

“你整日见他们两个,察觉不出?”秦政问。

苏盈玉道:“郑尔是个好孩子。”

“忆儿也是个好孩子。“秦政想了想道:”说起来,忆儿的年纪也该娶妻了。他不像我,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苏盈玉闻言抿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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