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行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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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节，已近立冬。</p>

广云河水面渐结薄冰，宽阔大河之上，巨船缓缓靠岸。</p>

一群身穿深蓝棉袍的人从大船甲板纷纷而下，远远望去，似荒原中一行蚁群，踽踽独行。</p>

河畔有暂时落脚的茶坊，茶坊主人送上几壶热茶烫面，摆出几盆炭火，人群渐渐热闹起来。</p>

林丹青打了个喷嚏，抱怨了一声：“好冷。”</p>

身侧医官宽慰道：“马上就过孟台了，挨着河是冷些，过了孟台要好得多。”</p>

去往苏南的随行车队已出发半月了，其间广云河一段需乘船，立冬后河面结冰，又连日下雨，脚程耽误了些。</p>

盛京处北地，冬日一向很冷，原以为苏南靠南，冬日暖和得多，未料不仅不暖，比盛京的冷还添了份潮湿。连身上棉袍都像是在冰里浸过般，又冷又沉。这还没到苏南，有医官手上就先生了冻疮。</p>

常进从茶摊后厨走出来，递给陆曈和林丹青一人一碗热汤，道：“趁热喝暖身子。”又看向陆曈：“陆医官感觉如何？”</p>

陆曈苍白着一张脸，接过常进手中热汤，颔首：“好多了。”</p>

行路长远，陆曈比别的医官还多了一份折磨，她晕船。</p>

过广云河乘船得七日，陆曈从未走过这样长的水路，纵然晕船药吃了不少，仍吐得昏天暗地，下船时，脸都瘦了一圈。</p>

“陆妹妹，从前见你无所不通，没想到是个旱鸭子。”林丹青拍拍她肩，又思忖，“或许老天爷是公平的，医术给你些天赋，别的事就要寻你些不痛快，否则怎么这么多人，就你和纪医官二人晕船成这幅模样？”</p>

旱鸭子不止一个，纪珣也是。</p>

不过纪珣又比陆曈好些，至少晕船药对他有效。</p>

听见谈论自己，纪珣朝她们这头看来。</p>

林丹青被抓了个正着，镇定自若地端着热汤起身离开，走到常进身边佯作交谈。陆曈低头喝汤。</p>

汤是茶坊主人自家做的白萝卜鸭子汤，清甜鲜爽，一口下去，胃里渐渐熨贴起来。</p>

正喝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陆曈侧首，纪珣在她身边坐了下来。</p>

她怔了一怔，听见纪珣开口：“你好些了吗？”</p>

陆曈点头。</p>

众医官都打趣他俩是整条船上唯二的旱鸭子，总有几分同病相怜。</p>

“本想做一味晕船药给你，没想到到下船也没做出来。抱歉。”他说。</p>

纪珣虽也晕船，但吃过晕船药立刻好转。陆曈却不然，整整难受了七日。</p>

一整船医官，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医官，愣是没找出一个靠谱方子，就连天才医官纪珣也不行，做出的晕船药被陆曈吃下去，丝毫没有好转。</p>

要说出去，实在让人怀疑这群人究竟能不能解决苏南疫病。</p>

纪珣看着她，神色有些奇怪：“不过，为何所有的晕船药都对你毫无效用？”</p>

“或许是心病。”陆曈坦然回答，“我心中忧惧，所以无论用什么药物，都没用。”</p>

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原因。</p>

纪珣点头，没再说这个，转而说起别的：“过了孟台，再走几日就是苏南。”</p>

“陆医官是苏南人，归乡在即，心中可会紧张？”</p>

陆曈垂眸：“紧张无用。”</p>

“我以为，陆医官是为了家乡才主动要求前往苏南。”</p>

陆曈不语。</p>

去苏南的老医官里，撇开纪珣不提，林丹青一个新进医官使混入已是十分出格，临行前，又添了一个陆曈。</p>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曈是为了避免太师府迁怒才远走苏南，不过，也有人认为，陆曈是苏南人，主动要求前往，或许是忧心故乡。</p>

只是这一路上，众医官商讨治疫良策药方，陆曈都表现得很平静，瞧上去未免有些冷血。</p>

默了默，陆曈道：“纪医官认为是怎样，就是怎样。总归我已经在路上了。”</p>

纪珣看着她，想了想，犹豫片刻才开口：“我有件事，想问陆医官。”</p>

“何事？”</p>

“戚家公子出事前，先由崔院使行诊，后来崔院使落罪，你接替崔院使之职。戚公子的医案只有你能翻阅。”</p>

“不错。”</p>

他道：“虽太师府说戚公子是因丰乐楼大火受惊致病，但我听旁人口中症像，戚公子更似癫疾，我记得陆医官曾问过我：茯苓、茯神、没药、血竭、厚朴……再加一味山蛩虫如何，我说过，若用此方，短时间里，或可舒缓情志，平息癫疾。但长此积累，体内余毒淤积，麻痹神智，表面是好了，实则病越重，将来疾症反复难治。”</p>

纪珣看一眼陆曈，见陆曈神色平静，并未反驳，才接着说道：“后来戚公子反复生病……”</p>

“纪医官此话何意？”陆曈打断他的话。</p>

“我是为戚公子治病，戚公子也并非癫疾，这一点，崔院使、太师府都已反复说明，世上没有凭一句问话就定罪的道理。”</p>

她开口：“况且，戚公子在傩祭之上死于父亲之手，是众目睽睽的事实。纪医官秋后算账，莫非是认为，无论如何，只要我曾登门戚府，身份高贵的戚公子身死，作为他医官的、平人出身的我便不能苟活，非得陪葬不可？”</p>

这回答尖锐，纪珣怔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p>

“那纪医官处心积虑寻找我的罪证，是为何意？”</p>

纪珣语塞。</p>

戚玉台确实是死于戚清之手，这一点和陆曈没有半分关系。</p>

他也知道若陆曈不跟着救疫医官前往苏南，或许会被牵连连累到这桩事故之中。</p>

自己于医案的怀疑反而令陆曈如惊弓之鸟，是他没有考虑周到。</p>

“抱歉，”纪珣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医案上有些不解之处，日后不问你了。”</p>

陆曈没说话，二人正沉默着，忽然间远处石菖蒲匆忙奔来，神色有几分惊惶。</p>

随行医官中，石菖蒲平日里最是随性自在，不商讨救疫时，十有八九都在睡觉，剩下一二在吃饭，难得见他如此惊惶。</p>

石菖蒲一口气跑近，拉起常进就往一边走，隐隐有声音传来：“刚才孟台驿站那边的人过来接应，京城里出大事了！”</p>

陆曈心中一动，抬眸朝二人远走的方向看去。</p>

出大事了？</p>

石菖蒲将驿站传来的消息带给常进，不多时，整群救疫医官都知道了。</p>

盛京确实出大事了。</p>

前些日子，车队忙着赶路，日夜兼程。后来过广云河，七天七夜都在河上，什么信件都传不过来。</p>

是以这消息都传到孟台了，众人陡然得知，全部大吃一惊。</p>

陛下驾崩了。</p>

三皇子元尧在勤政殿外设下伏兵，趁夜里入宫觐见时发动宫变，弑君夺位，陛下重伤。太子替陛下挡剑，不幸丧于元尧之手。</p>

宁王元朗赶入宫中，擒拿三皇子，打入昭狱。陛下临终前下了一道传位诏书，将皇位交给宁王元朗手中。</p>

短短数日，太子身死，三皇子入狱，竟由宁王登上龙椅。</p>

这实在古怪得过分。</p>

虽然梁明帝近年来身子不好，太子与三皇子间明争暗斗，众人都知或有一战。然而一夜间天翻地覆。从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梁明帝尚有二皇子与四皇子两个儿子可接应大位，何以绕过二人传位给宁王？</p>

而那个成日笑眯眯的、只知道流连坊市、官巷上买花买菜的的废物王爷，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擒拿乱党。</p>

朝堂之事远在千里，医官院中位卑名隐的医官们噤若寒蝉，不敢多问一句。</p>

有年迈的老医官颤巍巍开口：“医正，咱们还去不去苏南？”</p>

苏南救疫名册由梁明帝通过，如今龙椅却已换了人坐，世事无常。</p>

北风呼啸而过，常进打了个冷战。</p>

“去。”他定了定神，“这些和咱们有什么关系？”</p>

他们是去救疫的人，无论坐上龙椅的人是谁，苏南百姓正在受疫病之苦是事实，绝没有掉头撂挑子不干的说法。</p>

再者，新皇登基，盛京风云涌动，这时候回去反而不妙。倒不如安心在苏南，待疫病解决后，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盛京更好。</p>

他们是蝼蚁，卑微的小人物撼动不了大局，只能随波逐流，尽力坚持本心。</p>

得知这么桩惊心动魄的消息，众医官都有些不平静，聚在一处低声议论。陆曈放下药碗，向着常进走去。</p>